2008年8月17日,我回到告别近一年的拉萨,由于被警察审讯和搜查,只住了七天,于23日不得不离开。后来我写了《拉萨七日》,记录所亲历的每一日。并于今年3月,在民主中国网站发表。
拉萨七日•回拉萨的路上
•唯色•
【第一天:2008年8月17日,星期日,北京奥运会倒数第七日。】
这 不是日记,而是追述。我和我的先生王力雄(以下称W),离开完全陷入非正常状态中的北京时,是在奥运会即将举行的前三天。当我们来到安多某座寺院就近的人 家,恰遇开幕式辉煌得仿佛如火树银花不夜天。我毫无兴致;促膝而谈的老人——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阿勒合(安多语,活佛)——亦如视而不见,他只想告诉我, 一直以来,他们的遭际是怎样的不公正。他尽量说着卫藏语,我也努力倾听着安多口音,远在北京的奥运会似乎与我们无关,尽管我们心里都知道,今年发生的许多 事,其实与此有关。有几次,他不得不调低电视上疯狂喊叫的声响,我只好不停地喝着奶茶,为的是掩饰怅惘的内心。第二天,在那座3月间几乎被抓空的寺院,两 个僧人给我看手腕上还留着用铁丝捆绑的深深伤痕,说出了我们共同的感受:——看这世界,已然把图博(西藏)的呼告给忘记了,已然把博巴(藏人)的苦难给忘 记了……但在这里,我的追述从17日之前的那晚说起。
载 着我们五人的韩国越野车,沿路况甚差的青藏公路进入那曲,犹如进入魔窟一般。天色漆黑,下着小雨,满城竟无路灯,黑压压的房屋灯火寥落。我手里攥着车辆限 速登记卡。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印着表格,用中文和藏文写着“车号”、“车型”、“限速标准”、“到站地点”、“到站时间”等等。这一措施,应该始于07年; 超过400多万人的游客量,使得西藏自治区境内车祸频仍,当局动用行政手段来限制车速,不失为办法,可是今年游客锐减,依然沿袭旧制,显然另有用意。令我 惊讶的是,在前一个检查站,藏人交警听我说藏语,居然重新设置了限速时间,使我们可以提前一小时到达那曲而不受罚,如此突如其来的好心,只因我是藏人,“ 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W敏锐地说,我知道他这是在跟三月之前比较,这倒也应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老话。
昏暗中,我踩着泥泞跑去检查站
——路边的一个小岗亭——交了那张纸。之后,A继续驱车。为了到藏地旅行,他专门买了新车。A的妻子和四岁的儿子在昏睡。除了我,都有了高原反应。一早从
格尔木出发,颠簸900多公里,翻过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无论如何也很辛苦。其实我也轻微地头疼,但我不肯介意,甚至隐隐惭愧,身为藏人,怎能
在自己的家乡高原反应?
正努力辨认何处有住宿,突然间,前方一下子冲来十多辆警车,红色警灯闪烁着,把那些站在路边的一群群军人暴露无 遗,虽一闪而过,但还是照亮了他们手中反射着冷光的盾牌和枪,照亮了他们蜷缩在大衣里的僵硬身体,我认不出他们是武警还是解放军。到了十字路口,警察三五 成群,拦住车辆,要求查看每个人的身份证。“你们这里来,什么做嘛?”警察是藏人,说着藏式汉语,借着电筒的光探头打量车里。“旅游,”W答。我们知道, 这种时候需要的是标准的汉语。果然,警察挥手让我们走,但前面一辆微型卡车旁边,有五个人正被几个警察从头到脚地搜身。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得出都是年轻 藏人,虽没穿藏装,但跟警察一样,有着羌塘牧人的长相。他们高高地举着双手,正是那种投降的姿势,我听说过,三月以来,许多地方的藏人在接受检查时,不得 不做出如此屈辱的姿势,但我从未目睹过,不禁为眼前的情景震惊又生气。
在
一个不肯打折的宾馆住下,满屋的烟酒味,夜很深的时候被乍然尖啸的警车惊醒过。次日早早离开那曲,正在苏醒的街道已不复如昨晚,警察和警车几乎不见,像是
从未出现过,但见五六个戴头盔、拿盾牌和枪的军人挤在一把印有“奥运福娃”的伞下。各种各样的商铺:西安小吃、杭州窗帘、广东布艺、临夏百货……“玉包子
”在卖早点,这个在拉萨起家的餐馆竟然连锁到羌塘了,而且24小时营业,令人不得不佩服四川人的勤劳。十多年前,我曾在那曲住过几天,每天都要从裹着羊皮
袍的牧人那里买酸奶。一次还跟着牧人去当地有名的孝登寺,把酸奶供奉给护法神。那么纯而美味的酸奶,我在安多拉卜楞(甘南州夏河县)和康的雅曲卡(甘孜州
雅江县)也喝过。而今,玉包子怕是要替代酸奶了,只不知是不是连护法神也改变了饮食结构。各种横幅标语不少,扑入眼帘的尽是“严打整治”四个字,透着一股
杀气。我知道4月9日那天,年仅15岁的羌塘少年索南杰布,在那曲某个菜市场的路口,振臂呐喊,随后被军警拘捕,下落不明。
又领了一张车
辆限速登记卡。至当雄的路上,路边竖立着一块块警示安全驾车的标语牌,如“慢一点不要急,平安生活是福气;挤一点不要慌,互相礼让才宽敞”之类,言辞挺恳
切,可写的全是汉文,没一个藏文。那么,这标语牌是写给谁看的呢?只给沿途往返的加米(汉人)司机们看吗?无需给不认识汉文的博巴司机看吗?这在一个声称
贯彻了“民族区域自治法”的民族自治区,似乎说不过去。有块标语牌一晃而过,瞥见第一行字是“生命只有一次……”,大意是,要珍惜生命,不然出个车祸,命
就没了。对于有着佛教信仰的藏人来说,生命轮回,绝不止一次,但这类铺天盖地的宣传所传达的生死观,与雪域大地显然格格不入。
细
雨沥沥;云层遮天。一列火车驶过,又一列火车驶过,大概有四五列火车驶过,背景则是已然丧失威力的山神念青唐拉居住的雪山……这是被称为“青藏线”的路
线,包括1950年代修成的青藏公路和2006年通车的青藏铁路,两端位于格尔木和拉萨。从拉萨发往中国内地的数列火车,都是早上出发,但在三月间曾有过
暂停。当然,暂停的是中外合出的、媒体聚焦的现代客用列车,替代的却是运载军人和武器的军用列车,这在外界很少知道。青藏铁路兼具的军事意义,不到两年就
充分发挥作用,必让当权者的感觉良好。外界更不知的是,4月25日凌晨,在无数军人持枪押送下,有675名僧侣被黑布蒙头,带往拉萨火车站,而后被一列破
旧的火车运往格尔木。是的,那列火车是破旧的,绝不是平日里供游客和淘金客观光的新列车。几个被旧火车带离拉萨的安多僧人低声给我描述时,我仿佛看见的是
在纳粹的押送下,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密不透风的火车运往集中营,运往焚尸炉。我不想说我是在何处见到那几个僧人的,我不能说我是如何见到他们的,虽然我是
以其中一位僧人亲戚的身份去探望他们的。这次见面本身就是奇迹,就是欲哭无泪,但竟然见到了,倾诉了,这也就是我的使命了。我要把他们受的苦告诉外界,我
要揭穿那个抓走他们的当局自诩“宗教自由”的谎话。
他们告诉我,这675名僧侣,都是4月初从拉萨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
的僧舍里被抓走的;是从自己的僧舍里被抓走的。半夜时分,三大寺每座寺院都突然地,涌入数千拿着武器的军人,藏人警察或藏人干部跟随着,充当翻译和帮凶。
当时被抓走的不止675个,仅从哲蚌寺抓的就有七百多,从色拉寺抓的有四百多,从甘丹寺抓的尚还不知有多少。那么,被火车运走的675名僧侣之外的其他人
呢?几个僧人眼盯着窗外巡视的便衣,喃喃地说,也许在拉萨的监狱中吧,生死不知。我得知3月10日,曾在祖拉康(大昭寺)跟前喊口号打出雪山狮子旗的14
名僧人中,有人已被判刑14年。都是色拉寺的僧人,最小的15岁,名叫洛桑;最大的32岁,名叫格勒贝;他们的老家不在安多就在康。后来,我听说,其中有
个叫洛桑伦珠的僧人,在出事的前夜,喃喃自语:“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一定要起来!”第二天,他就揣着雪山狮子旗,独自一人去了
环绕祖拉康的帕廓。我有他的两张照片,是在布达拉宫跟前拍的;他也年轻,才29岁,有着洁白的牙齿。
而
在格尔木的某个临时的军队监狱,当局从西藏大学和西藏藏医学院抽调了约100名老师,给675名僧人上“法制教育”的课,讲的全是这个不准那个禁止,却从
未讲过身为公民可以享受的任何权利。这些老师全都是藏人,难以想象身为教书育人之师长的他们,在面对遭受如此非人待遇的僧侣们时,如何自持才能够让自己分
裂的人格不至于崩溃?
当局还给囚禁中的僧侣,每人发了一份“学员行为规范”,有藏文也有汉文,总共14条;其中第5条有五个“严禁”,如
“严禁超越规定区域”、“严禁私藏刀具、手机、石块、砖瓦、钉子、绳索、药品、反动书刊等违禁物品”;第12条竟是“白天分批如厕;夜间宿舍内如厕,大小
便入桶”,可见连基本的生理现象都被管制。其实,僧人们就是被当成犯人了。三个月后,家在青海的僧人被各地的干部和公安带回各自家乡,但先得在某个被便装
军人包围的地方继续接受“法制教育”,待北京奥运结束才能回到各自家中,比如籍贯是同仁县的24名僧人,就被软禁在当地的麻巴民族中学。但家在康和安多阿
坝的僧人,多达三百多,直到8月底,才被各自家乡的干部和公安,像押送犯人一样带回各地。
我以亲人身份看望的他,虽然微笑着,但神情间含
着从未有过的忧伤。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几乎所有僧人的心脏都患病了。有个22岁的僧人,哲蚌寺的晋美平措,来自安多尖扎的学经僧,患了脑膜炎却被态度恶
劣的军医误诊,二十天后病情恶化,不治而死。还有一位20多岁的僧人,难以苟活下去,先用头撞墙,送往医院后跳楼,结果颈骨折断,一只耳朵聋了。还有哲蚌
寺的洛桑和占堆,两个来自安多阿坝格尔登寺的学经僧,3月12日那天愤而割腕,虽未致死,但已落残……
望着青藏铁路,我努力想象着沦为囚
徒的僧侣们坐在破旧火车上渐渐远离拉萨的心情,但说实话,真的很难想象。叫我“阿佳”(姐姐)的他,在色拉寺学经五年,被抓当晚,刚从电脑上看罢翻译成安
多藏语的电影《勇敢的心》(Braveheart),转瞬间门外布满持枪军警,残酷的现实与电影中失去自由的苏格兰如此相似,被当众处以绞刑的英雄华莱士
牺牲前呼喊“freedom”的声音回响着,给他增添了勇气,让他在离开僧舍之前,依照规矩,仔细地穿好袈裟,以一个僧人的威仪形象走入军警之中……另一
个也叫我“阿佳”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哲蚌寺学经僧中的“格西”(佛学博士),最后一次和我通话是3月10日深夜,他说寺院里涌入了数不清的军人,灾难降
临了……他在格尔木的军队监狱呆的时间最长,直到被押回康地,我才又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充满忧虑,对将来何去何从十分茫然,因为他父母双亡,实际上已
无家庭可以栖身;又无寺院可以落脚,多年前他一出家就到了哲蚌寺。像他这样经历的僧人,其实非常多。
火车远去,沿铁道几乎每隔一公里就有
一个护路警察在巡视,但不能拍照,会被很警觉地伸手制止。昨天在翻过唐古拉山口遇到第一个检查站时,一堆公安、武警中就有一个护路警察,他说从去年起,每
天都在这里巡视;还说沿线都布置的有监控器,“谁搞破坏,都会看得清清楚楚”。“破坏”这个汉语,被他说成了“扑灰”,反倒有了喜剧效果。他穿着跟军人一
样的迷彩服,但身上没有兵气,还是很像放牧牛羊的牧民,而且面庞稚嫩,顶多算是放羊娃。
公路边开始出现一幢幢藏式房屋,那是“社会主义新
农村”。看得见的是整齐划一、崭新如画,看不见的是被官商联手夺走的土地。再往前,就是去年夏天,我去过的东嘎村,属于堆龙德庆县。那些从土石结构的老屋
中搬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藏人,给新房子起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北嘎洛追康萨”——“北嘎”直译为白白的额头,比喻失去了福报、运气;如父母过早
双亡,就说自己“北果嘎波恰夏”(额头变成了白的);“洛追”指的是牛肺、牛肠等杂碎,在过去只有最底层的人才吃,比喻的是低级、窘迫的生活方式;“康萨
”即“康巴萨巴”,意为新房子——这个依据民间习俗新造的名字,含蓄地表达了藏地农民的不满和无奈,令我难忘。
我
惊讶地看见,东嘎村对面的国际汽配汽贸城已经完全盖好了,非常气派,闪闪发亮。色彩缤纷的广告牌上有长城润滑油、蓝星不冻液、路特士石油等等,相信做生意
的人中非藏人居多。去年见时,那里还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机器轰鸣,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四周被一圈用汉文书写的广告环绕着,其中一个广告是“坐享政府特殊政
策,在特区你只管赚钱”,实乃当今西藏官商合作、携手捞钱的最佳注解。还有一个广告,也流露出强悍的掠夺意味:“枢纽才是黄金地,攻占特区,坐镇枢纽。”
而所谓的特区,正是东嘎村的村民们过去的家园。那么,搬离家园的村民们又坐享了什么样的“政府特殊政策”呢?我问过两位转动着转经筒的老夫妇,起先很谨
慎,后来才一点点地对我吐露了真情实况。没错,村民们如今住的新房,政府给的补助是主要。但是,政府从村民手中收购土地,一亩地才付2.8万元,也就是说
每平米不过45元,加上建新房的补助,等于是村民卖地每平米不及60元。而在村民土地上建起来的汽配汽贸城,目前一期开盘,所售铺面每平米达
6000-6200元,租赁每平米每月45元。
失去了全部土地而只有一幢新房的农民,内心的不安全感前所未有。他们承认新房比旧房好,可
过去有土地,即使再辛苦心里也踏实。如今看上去住上了城里人那样的房子,可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不是城里人。一听说城里的干部职工涨工资就害怕,因为这意味
着市场物价也会随着上涨,牛肉和酥油越来越贵,他们只好越来越少吃。一些村民用卖地的钱买车跑运输跑出租,但又不知在城里的哪个单位办理相关手续,经常被
当成“黑车”遭罚款。担忧子女们将来挨饿受穷,很多家里都储存了一袋袋的青稞,那都是在以前的土地上收割的粮食,似乎这么存放着,心里就会踏实。三年前,
村民们曾连续上访四个月,希望政府每亩地付款10万元,这不算是漫天要价吧?县里的一位藏人官员,因为帮助村民上访遭到拘押,后被撤职;另一位藏人女官
员,强力阻扰上访有功,如今官至拉萨市副市长。村民最后一次上访,遭到自治区政府主席向巴平措的亲口呵斥:“你们再来上访,别说两万八,连一分钱都拿不
到!”
但外人怎会知道这些?外人只看得到五星红旗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房顶上飘扬,庆祝北京奥运成功的标语在各单位门口高挂。我跑去最
后一个检查站(第十个还是第十几个?)交了车辆限速卡,拉萨终于近在眼前。但我的眼前,更多地浮现出今年三月间的血与火,浮现出从街头、从僧舍、从单位抓
走的我的那些朋友,浮现出我在北京的许多个日夜的悲伤、焦急和愤怒,不禁潸然泪下。没有人发现我在落泪,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有多么想念拉萨,心痛拉萨……
这
是3•14(其实是3•10)之后,我第一次回到拉萨。这是3•14(其实是3•10)之后,时隔五个多月,我再一次看到环绕拉萨的群山有着属于拉萨的形
状,再一次闻到穿透拉萨的空气有着属于拉萨的味道,再一次听到无与伦比的拉萨话有着属于拉萨的韵律……可是,可这也是3•14(其实是3•10)之后,当
我重又回到拉萨,却锥心刺骨地发觉,从2007年9月至今,这期间,最重要的时刻,我并不在场。因为不在场,我变成了一个“他者”;因为不在场,我只能依
赖在场者的记忆和诉说。虽然这些在场者都是我信赖的人,虽然他(她)们的言辞可以披露被遮掩和伪饰的真相,但我还是深感缺憾,并且甚觉羞愧。我正是这样百
感交集地,回到了拉萨。
从
西头至青/川藏公路纪念碑,仅这一路,我留意到两边至少有五个颇具规模的军队单位,占地广大,营房林立,不知里面驻扎着多少军人,每个大门前至少站着四个
持枪的军人;而拉萨的中心,本来就有军队的指挥枢纽——西藏军区,其他如东、南、北面同样有各为一体的军队单位,至于三月之后增派的军队尚不包括在内,整
个拉萨实际上早已被军队重重包围。从罗布尔卡路驶向布达拉宫广场,在加波日(药王山)路口迎面撞见几个挎着枪的冷面军人,这是我在拉萨街头看见的第一拨军
人,这只是序幕,只是冰山一角,只是杀机乍现。我转过头,给插在布达拉宫顶上的中国国旗拍照,给铺在布达拉宫脚下的奥运标语拍照——是用鲜花堆砌的十个
字:“民族大团结
齐心迎奥运”——几个如我母亲一般年纪的妇人在磕头,不是给红旗和标语磕头,而是给布达拉宫磕头;不是给布达拉宫磕头,而是给1959前居于其中的嘉瓦仁
波切(法王达赖喇嘛)磕头,那里有嘉瓦仁波切的法座,虽然空落多年,蒙尘多年,但依然是神圣的、庄严的、亲切的法座,博巴都知道。
继续往 东,先去赛康酒店安顿A一家,标准间可以降价至120元/夜,这在去年前年的此时完全不可能,显然来拉萨的游客急遽减少,至少得再过一个多月才有回升,但 旋即又是冬天,属于旅游淡季。A带着妻儿这时来拉萨旅游,可谓正逢其时,否则就像去年此时,走到哪里看见的都不是图博之景,而是酷似自己的一个个游客,这 有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今年都不可能实现官员们的宏伟目标了。3•14的前几天,恰是中国的政治花瓶们一年一度汇聚北京“两会”(人大、政协会议),向巴 平措慷慨陈辞:“火车进藏带来大量游客,去年进藏游客突破400万人次,但对于西藏120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来说并不算多。 ……西藏游客再增加几百万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这个有着藏人名字却无藏人之心的官员,他可真敢开牙啊,若再增加几百万的话,布达拉宫就会被纷至沓来的游 客踩塌了。据中国媒体报道,2007年去布达拉宫旅游的游客逾160万人次。这个数字值得质疑。对于超过400万人次的游客来说,布达拉宫一般是首选目 标,不去布达拉宫的游客实际上寥寥无几;旅游旺季时,倒卖布达拉宫门票成了不少人的饭碗。即便是只有超过160万人次的游客上布达拉宫,一年365天,每 天也有超过4400人次的游客上布达拉宫,远远超出了有关部门公布的每天仅放行2300人的说法。早在几年前,布达拉宫管理处已宣称每天接待人数超过 800,会使土木石结构的布达拉宫难以承载,事实上已经出现了下垂、开裂甚至局部坍塌。
赛康酒店位于闹市偏东。东边不远,是以藏人为主的 老城区,也是三月间发生抗暴的主要地带。我有意提起那时候的事,穿着舞台藏装的服务员抬手指了指,斜对面一幢黑乎乎的建筑被脚手架、塑料布遮住,记得以前 是什么虹桥饭店,现在成了3•14那天“打砸枪烧”的证据,看来当局似乎打算永久地保存下去,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又一个基地,但那块地方面积大,位置 好,有商业价值,全拿来教育人民群众,既十分可惜,又有碍观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留着倒也不错,反倒是一个民族记忆的存储之处,可以时时提醒博巴不 要忘记3•14的血与火,这不是同样也有教育作用吗?
赛康酒店的西边,在1959年之前是大片的江思夏林卡(绿树葱郁的园林),簇拥着一 幢庞大的房屋与布达拉宫遥遥侧对,那是嘉瓦仁波切的家族居住的尧西达孜,如今破损不堪,半截坍塌,而周遭尽是各种时装商店夹杂着美国冰激凌和“德克士”快 餐,其中就有在3•14那天烧死了五个女服务员的“以纯”服装店。五个女孩子的夭折令人痛惜,纵火烧店的也是三个女孩子,后来被抓,据悉过去曾在“以纯” 打工,因姓石的店主克扣薪水而结仇,故纵火只为报复,无意烧死别人。甚至听说,那五个女孩子之所以困于楼上而烧死,真实的情形是因为店主自顾逃命之前将门 反锁。一场烈火,席卷了不止五个实则八个青春女子的一生,但那个姓石的店主,虽然在央视的镜头中作悲痛欲绝状,却似乎从中得利最大,率先获政府贴息贷款一 百万元,装修一新又重新开业。耐人寻味的是,暗地里,在藏人当中流传着抵制该店的说法;另外,皮肉烧焦的气味似乎挥之不去,弥漫每件衣服,谁若穿上都有点 不吉利。“以纯”的生意并不好,只好减价销售衣服,我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我家就在布达拉宫背后,那块叫“雪新村”的地方。快一年了,我才 终于又回来……见到牵肠挂肚的母亲了,还好,没有老得那么快,而且老了也是美人。我环抱着她,感觉很幸福。可是七天后,不得不与母亲离别前,她哀伤地说了 一句话:“现在的拉萨已不是去年的拉萨了,现在的你也不是去年的你了……”我无言以对,因为的确如此。(未完待续)
2008年9月,北京
首发于民主中国http://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f/200903/20090316081614.shtml
Comments
You can follow this conversation by subscribing to the comment feed for this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