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先生的这篇文章,是关于我的小说《我是卓玛!》的评论,发表在台湾《联合报》上。
·傅正明
作者已悟出神圣性与世俗性的同一性,而这正好是佛教之悟的一个要义:对一切对立二元的消解或非二元性的领悟。诸如生与死,实与虚,真与幻,佛与魔,涅槃与轮回,并非截然对立……
在中国大陆遭到封杀的唯色,台湾读者并不陌生
波德莱尔在《赤裸的心》中说,任何人都有两种欲求:面向上帝的灵性的欲求或寻求拯救的愿望; 面向撒旦的兽性的欲求或寻找堕落的乐趣。这两种欲求之分,类似于佛家所说的向佛与向魔之分。向佛之心拨亮,就有可能成为义人善人; 向魔之心膨胀,就难免沦为歹徒恶棍。优秀作家既要力戒把义人善人写成完人,也要注意歹徒恶棍的良心发现,从而摆脱非黑即白的脸谱化,形成文学人物的两种欲求之间的审美张力。西藏女作家唯色的《 我是卓玛! 》就是富于这种审美张力的中篇小说。
这部作品见于作者新近出版的《念珠中的故事》(香港大风出版社,2007年),展示了唯色前所未见的小说艺术特征。在中国大陆遭到封杀的唯色,台湾读者并不陌生。她的禁书《西藏笔记》修订更名为《名为西藏的诗》后,加上追踪西藏文革的《杀劫》和《西藏记忆》,早已由大块出版社出版。中国诗人黄翔应邀担任2007-2008年度“纽斯塔国际文学奖”(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和《今日世界文学》杂志主办)评委,由他提名的唯色入围前十名,与肯尼雅裔美国作家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伊拉克诗人优赛福(Saadi Youssef)、新西兰毛利族女作家格雷斯(Patricia Grace)和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等国际名流角逐,最后由格雷斯夺得这两年一度的大奖。唯色落选的原因之一,是她的佳作尚未被译为英文,这是中文作家在西方文学奖的评选中常见的弱势。
《我是卓玛!》略带自传色彩
《我是卓玛!》略带自传色彩。第一人称的女主人公卓玛,是自由知识分子,也是向佛的人,但她身处腐败社会,内魔也蠢蠢欲动。小说开篇对拉萨的描绘,既来自作者的亲见亲历,也带有卡缪《鼠疫》的象征色彩:“ ……如今的拉萨,不知怎么搞的,老鼠多如牛毛,大如幼犬,遍地都有它们触目惊心的窝,连死也要死在显明之处,叫你恶心,却又避之不及。有人说它们是坐飞机来的,与这里的老鼠杂交后成了这副样子。” “唯色博客”上的一条小消息“看看拉萨‘性’面貌” ,透露了西藏文化的危机的另一面:“纳木措宾馆桑拿中心”的小广告表明,甚至神湖纳木措也成了色情中心的代名词。
女主人公卓玛原本拉萨的一位“党和人民的新闻工作者”,她却以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为偶像, “总是死盯着那些不太光明(光明照不到?)的角落”,拒绝粉饰太平,拒绝接受贿赂,结果只好被迫辞职,成为并不真正拥有自由的“自由人”。她与同名的卓玛姑娘交上朋友。卓玛姑娘出身西藏贵族世家,新近随父母从国外回拉萨定居,“像是来自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凉世界,端坐如仪,淡雅如玉。” 两个同名人物构成“镜象”。她们并非二维空间平面镜前酷肖的实体与虚象,而是三维空间多棱镜中动态的对应结构体,或如光学异构 (optical isomerism )的两个立体异构体,令人扑朔迷离,可以丰富、补充人物性格,或揭示同一人物性格中的"他我"(alter ego ) 。
主人公卓玛――细心的“我”在卓玛姑娘旁边,认识了一名细心的男子,一家旅行社的外联部经理。 “我”甚至怀疑,“难道从第一眼起,我和他就成了彼此的镜子?” 他叫多吉,与“我”要好的同乡和原报社的同事,一位有阳刚之气的康巴汉子同名。两个多吉,也是刚柔相济的“镜象”。多吉经理与卓玛姑娘的恋爱关系明朗起来,“我” 立即意识到一种危险。三人在场时,那个“ 卓玛离开了一会儿,就像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塌了一角,我不由得有些无措……”。多吉经理和卓玛姑娘即将举行婚礼,“我”有意识地疏远了他们。可是,多吉经理知道“我”失去了公职,就介绍她当了旅行社的导游。后来,“我” 和一个开画廊的男子恋爱了。藏人同名的真是太多,他也叫多吉,与多吉经理早就认识,四个人自然常聚在一起。
有一次,多吉经理向“我”讨烟吸,“我”手忙脚乱找到一盒外国烟。可“我”并不知道,这看上去寻常的香烟却包含强烈的毒素,如“毒蛇口吐的信子”。原来,那是“像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一样猎艳的小老头送给“我”的。“我” 和多吉经理抽了一口,很快就干柴烈火地纠缠在一起了。作者笔下“ 疯狂地翻云覆雨” 的做爱,似乎带有藏传佛教的密乘或金刚乘的男女双修的仪式性特征。
由性力转向灵性追求
由于设置在意外的情境中,作者的性描写绝无中国大陆所谓“下半身”文学的鄙俗,而是自然地经由性力转向灵性追求:清晨醒来的“我”心如刀绞,原因并非单纯的道德观念,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使得“我”“深深地厌恶自己” 的因素。“我当然不是怪他,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但我谁也不想要了,连自己也不想要了。” 这是“我”破除“我执”的一个契机。但是,如果说由此导致“我”的彻悟,那就未免过于理想化了。故事结尾的情节是在纳木措湖畔发生的:
她在那儿,再仔细地看一看,会发现在她的形状生动的额头中央,有一小块结了痂的疤,谁都知道,这是那些一路磕着等身长头来到圣地的人的标记……啊,我是多么地渴望亲近她!我泪如泉涌,一把抓住她破烂的衣袖像抓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地说:“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如同正在等待着我的这句话,她转过身子,睁开双目,左手弯曲向上,右手略弯向下,微微笑道:“我是卓玛!” 霎那间,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卓玛,原来她额头上的疤痕就是卓玛的另一只眼睛,原来她惟有以这种在唐卡和壁画上的姿势示现,我们才能认识她!巨大的幸福像纳木措湖水一样淹没了我,我放声大哭,恳求道:“卓玛啊,带我走吧,让我和你一起走……”
藏人取名就体现了灵性追求的传统。“多吉”意为金刚;“卓玛”,是救苦救难的度母菩萨。小说最后的魔幻笔调是:“我并没有跟着卓玛一起走。你也可以说我其实并没有在纳木措湖畔遇上卓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作者象征性地表现了镜象人物的合二为一:其共同的对度母的寻觅,对其自身佛性的亦真亦幻的一瞥。在视象和艺术效果上,宛如音乐旋律中两个声部反向进行形成倒影(在五线谱上可以看得出来),然后抱成一团同向进行,上行级进,逐步推向开悟的高潮。但是,“我”承认自己毕竟只是一个世俗中人,甚至会继续走下坡路。换言之,内在的佛魔之争没有完结。小说给读者以想象的余地:尽管“我”在俗世中“苟延下去”, 但“我”不会真正堕落。
在这种审美张力中,作者已悟出神圣性与世俗性的同一性,而这正好是佛教之悟的一个要义:对一切对立二元的消解或非二元性的领悟。诸如生与死,实与虚,真与幻,佛与魔,涅槃与轮回,并非截然对立。这与波德莱尔对人性的领悟有同有异,因为在基督教那里,上帝与魔鬼对立的最终解决有待于最后审判,而佛教的解脱,始终靠自救。
【2008/02/26 联合报】@ http://udn.com/
图为旅居美国的藏人画家Losang Gyatso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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