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四川人,是中国著名诗人、作家、异议人士与底层研究者。1989年“六四”天安门事件,廖亦武发表长诗《大屠杀》,并且筹划诗歌电影《安魂》,而被逮捕,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出狱后浪迹江湖,潜心中国底层研究。
出版有《沉沦的圣殿》(被禁)、《漂泊─边缘人访谈录》(被禁)、《中国底层访谈录》(被禁,但除有地下版本之外,也在台湾与法国有海外版本出现)等著作。
去年四川大地震,住在成都的廖亦武亲历震撼。以纪实性日记体形式,写作《大地震记事》,在“民主中国”网站连载,一些篇章被译为法文。在写大自然地震的同时,也写到同时发生的另一场地震-西藏事件,以一位藏人少女卓玛及其全家的悲剧命运,传达出这位汉人作家的深切同情。
看完卓玛的故事,我特意去电话向老友廖亦武求证,确是真实的事实。老廖还叹道,卓玛要不疯,还不知道她全家有这么深的血仇,不过她一回到老家,回到她母亲身边就不疯了……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之卓玛
2008年6月16日, 夜,阴
雨天
这个故事开头与地震没啥直接关系。
在藏区呆了多年的朋友老余突然来访,酒酣耳热,就开始絮絮唠唠:老廖,老威,老秃头,廖胡子,阿拉发威,压缩,都是你。一个人这么多符号,真叫人混乱。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可以有一千个名字,你的自由,不用对不起。就如在西藏,在康巴,可能有几万个卓玛,几万个达娃,我们汉人也许搞不懂,可卓玛和达娃没有对不起谁嘛。
你认识多少卓玛和达娃?
数不清。可跟我有牵扯的就一个卓玛,我的干女儿。
咋回事儿?
一言难尽。
几万言可以尽吧?边喝边聊,醉了就睡我家沙发。
好好。你可晓得康区有个道孚县?
没去过。
很 偏远,经常地震。离道孚县城一二十公里,有个麻孜乡,我干女儿卓玛的老家,就在麻孜乡下面一个山寨。不仅世代贵族,也曾是村中最有钱的家庭。卓玛家的藏 楼,造价近百万,占地约1000平米,室内的原木柱子,10多根,两人合抱那么粗。卓玛时常说,她是纯藏族,潜台词是,她周围不少人血统不纯。的确,在县 城,在她们寨子,近几十年,随着越来越多的汉人进入,藏汉杂交的家庭已比较普遍,藏人被汉化更是大势所趋。
但是,藏族有自己的宗教,自己 的达赖、班禅和噶玛巴,爹亲娘亲不如活佛亲,这又是没法汉化,甚至没法被我们理解的。虽然我们也经历过文革,万众狂呼过毛主席万岁,可一泡尿功夫就完,哪 像人家,长头磕了上千年。卓玛家是虔诚的佛教徒,顶礼膜拜是家常便饭,甚至比家常便饭频繁数倍,可偏偏没得到佛祖的保佑,在去年3月初的某天,大祸临门。 起因是隔壁姓唐的汉人诬蔑卓玛的小哥偷了他家的摩托车。作为贵族和佛教徒,这绝对是奇耻大辱,于是卓玛阿爸大怒,立即带领卓玛的大哥小哥,上门讨公道。唐 家人多势众,寨内的直接间接亲属有八、九户,稍有动静,都聚拢来了。可卓玛家理直气壮,对方嘴壳再多,也不能凭空捏造,毁人清白。
争辩过程相当漫长,可归根到底,水落石出,对方终于认错,表示愿意当众赔礼道歉。卓玛阿爸连称不必要,只需赔几瓶酒,并按当地藏族风俗,向我家敬献一条“澄清冤屈”的哈达就可以。
唐家长子点头,因为在藏乡,哈达和酒家家不缺。眼看一场争端化解掉,双方人马准备撤退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唐家70多岁的老头横插一杠子进来,高喊:不干不干!这个家老子说了算!
大家都呆了。老头又喊:你家就是贼娃子!老子说了,不道歉又咋个?
老头肯定疯了。
没疯。他是60年代援藏进去的,呆久了,只好在当地安家,观念却停留在毛泽东时代,还口口声声批判藏传佛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所以他咬定,无神论高尚,汉人高尚,咋可以向被征服了的愚昧藏人低头?
如此,火药桶立马就点燃。双方动手打架。唐家亲属八、九户,扑过来20多人,并且个个带长刀;而卓玛家由另一村子迁来,在本寨内无亲无故。20多比3,本来实力就够悬殊,况且康巴藏区民风强悍,康巴汉子只要拔刀出鞘,就非得见血,否则就改作女人,一辈子不要再佩刀了。
卓 玛家父子身边只有吃肉短刀,不及抵挡,都被杀翻在地。卓玛大哥当场气绝,卓玛小哥面目全非,卓玛阿爸挨了20多刀,不能动弹。血从屋里淌至屋外,女人们惊 叫起来,大伙才收起热腾腾的长刀。不料,卓玛阿爸突然从地下跳起,旋风般刮向已躲进内室的唐家老头,一把揪住,将镶玛瑙的短刀插进他的胸膛。
卓玛阿爸后背又中数刀。接着,双方死伤者都送入道孚县医院抢救。卓玛小哥好歹捡条命,卓玛阿爸生命力出奇顽强,内脏叫捅得稀里糊涂,可眼睛一直在眨。医生像大脚农妇衲鞋底,粗针粗线地缝拢皮肉伤,里头的血却不停地渗透。几个钟头后,卓玛阿爸给活活痛死了。
唐家一死,卓玛家两死一重伤,自此结下血仇。按康巴风俗,不管多少年,血仇一定要报,女的不杀,但男的,无论老幼,都得斩草除根。所以,卓玛小哥为躲避仇家,带伤远走高飞,至今不晓得流落何处……
这么大的命案,政府不过问么?
警 察也抓了几个凶手,可过一阵就取保候审,再过一阵就逃之夭夭,发通缉令也不起作用。藏区解决纠纷都找活佛。调解中,唐家提出赔偿20万人民币,可卓玛阿妈 不答应。家里没男人,钱有啥子用呢?据说母女俩受了强刺激,精神都有些崩溃。作为佛教徒,她们念完经,就将圈养的100多只羊,统统放生;几十头牦牛,也 拴上红布条,统统放生。
那往后咋个生活?
卓玛阿妈当即离开寨子,到县城一所学校打工;留下卓玛,孤零零,守着空荡荡的藏 楼。每天进出,都要撞见杀害自己父兄的仇人,真是度日如年啊。嘿嘿,刚巧在这个关口,我在成都郊县搞文化山庄,需要服务员。道孚县林业公安局的亚玛多 吉,50多岁,被称为“民间英雄”的藏族老头,与我有交情。是他牵的线。卓玛从麻孜乡走到道孚县,再沿途搭便车到康定,再转班车到成都,耗了整整3天。亚 玛多吉给我讲了她的身世,我十分震惊;见着她本人,我又震惊了一回。她弓腰驼背,满面愁容,看上去起码二三十岁,可一盘问,才15岁!搞得我不禁自言自 语:咋这么苍老喃?她却急了:哪点老嘛,真的只有15嘛。
遭孽哦。我老婆心软,收她为干女儿,我措手不及,40出头就做了干爹,真不太习 惯。不过,这女娃的确懂事,手脚麻利,一天到晚干活儿,稍有空闲,就叽叽咕咕念经。个人不便一律不开口,比如饮食,藏人习惯糌粑、酥油、奶和肉类,可她几 个月来,都随我们吃清淡东西。佛教徒不杀生,卓玛连苍蝇也不打,哪怕苍蝇三三两两追她,叮她的脸和手背,她都放任自流。我有时看不过眼,就问她烦不烦,痒 不痒?她居然回答,心中有慈悲,就不烦不痒。搞得信佛而打苍蝇的我等汉人十分尴尬。
这不像小女娃说的话。
是嘛。所以,我 渐渐适应了干爹的角色,觉得对她负有某种责任。如此,相处到今年3月,卓玛有些想家,挂念自己的亲妈。我和老婆看出来了,就商量着,等手头的事儿忙完,就 开车送她回道孚探亲,与她阿妈见个面,顺便也重温一番藏区风土人情。卓玛晓得后,欢喜得蹦蹦跳跳,干爹干妈叫个不停。
唉,车子都检修妥 了,偏偏不遇巧,撞上3?14。所谓的西藏骚乱。寺庙被困,喇嘛被抓,还打死了不少人。全国形势都吃紧,藏区转眼就成敌占区,准出不准进。卓玛通过上网, 第一时间就目睹了若干枪杀喇嘛和觉姆子(译音,意为尼姑)的图片,其中有一张,子弹自前胸进,后背出,隐约能瞅见肺叶。卓玛既沮丧又激动。她说:干爹干妈 呀,我们藏人没活路了!寺庙里也要挂五星红旗!我说:小小年纪,莫去关心政治。她说:政治我不关心,可嘉瓦仁波切(达赖喇嘛)我关心,每个藏人都关心。以 前我们从麻孜去道孚县城,走在街上,经常被当兵的拦住检查。我说:小娃娃也检查么?她说是,比我还小的也检查。叫我们把脖子上的挂件统统拿下,佛珠、佛 像、护身符等等。如果其中有嘉瓦仁波切的法像,就立即扯掉,扔进垃圾桶;有时还丢地下,逼你吐口水、脚踩。
卓玛哭了。我也非常难过。我熟悉藏区,我晓得对于藏人,嘉瓦仁波切就相当于父母,却又高过父母。
是啊。这一来,卓玛就归期遥遥了。
但我还是许愿,等骚乱过去,里面的重重关卡撤了,路通了,就陪她回家。
然后呢?
大家都晓得,3?14以后,又是5?12,之间的两个月,乱子不断,一直没消停。
卓玛着急坏了。
没 用啊。不过她太早熟了,只问过两次啥时回,就再不提了。除了干活儿和诵经,她几乎没话,可天老爷使我们感情融洽,我还真进入了干爹角色。有些朋友晓得卓玛 的背景,来主动关心她,包括你家小金,也送衣服。娃娃乖,干爹我也乖,一直暗中打听,去道孚的路何时通?才稍有眉目,可以动身了,他妈的又来地震。
我 们极度惊骇。山庄这边震感较强,但损失不大。不料卓玛反而比较轻松。5?12当天,她陪我们呆在野地里,先独自为地震死难者诵经,再打破沉默,连称不算啥 不算啥。我们康区,特别是道孚县麻孜乡,经常地震。干爹你晓得不,我家藏楼为啥要用那么多原木?连墙壁都是大木头穿兜,成一体;上下也大柱子穿兜,成一 体,就是为防震。结实的藏楼,震不垮,一般的山洪、泥石流下来,也不一定有影响。
吹牛吧?
卓玛赌咒发誓,真的真的。曾有座藏楼,被连根拔起,自山腰哐当哐当滚拢山脚,横在石头中间,依然没散架。人也没事儿,不过羊晃死了好几只。
2008年6月17日,凌晨,阴间晴
我有些困倦了。老余却不管不顾,又开一瓶白酒,谈兴甚浓:
地 震期间,我始终在操心卓玛,而她上网成瘾,虽然这也不耽误干活儿。可我老婆发现,她经常凭空走神。夜半三更做恶梦,哇哇大叫,我们隔几堵墙都听得见。原来 网络流传的若干地震死难者图片她都看了,特别是那些与她同龄的学生娃娃,脑壳开瓢的,身首异处的,断脚断手的,活埋的,倒吊的。记得六四那天,我在山庄通 过代理服务器,浏览海外反动网站,卓玛神不知鬼不觉地凑拢来。我当时没在意,就继续点击记录视频,第一个是当年天安门的开枪场景,没两分钟,中断;第二个 是继西藏骚乱后,康巴持续动荡,武警们正持棍追赶和痛打喇嘛和觉姆子(译音,意为尼姑),呲牙咧嘴的。卓玛深受刺激,你你你半天,竟说不出所以然。我晓 得,她的表姐也是觉姆子,就连忙换第三个视频,不料旧闻比新闻更火爆:广东江门台湾商人食婴案件。首先申明,这不是行为艺术,也不是你在《底层》里写过的 拿胎儿熬汤,而是正儿八经吃生下来的幼婴。案板上血糊糊的人体,被砍切得头是头,腿是腿,肚皮是肚皮。有烹调方法、程序及佐料。据说这是特大壮阳滋补品, 立竿见影,当晚吃喝了,60多岁的老头搞20多岁的包养二奶,连续作战,还游刃有余……
我的头皮都麻了。
我也是。而卓玛你你你半天,终于喊出“你们汉人咋个那么坏哦”。令我愕然。她平时“干爹干爹”蛮亲热嘛,咋翻脸就一竿子扫一巢,针对所有汉人了?
一时冲动吧?
她 扭头就跑,躲进某个旮旯,饭也不出来吃了。晚餐之后,我突然听见我妈妈屋里动静异常,进去一看,原来卓玛正在下跪。大家问她咋回事儿,她不开腔;扶她起 身,她犟着不肯。如此僵持了半个多小时,她突然说:我对不起姑婆。反复就这一句。我说:你一直很乖,没对不起谁。她却充耳不闻,继续“对不起姑婆”。
脑壳已经出了问题。
我们强行架走她。我妈妈吩咐拿药给她。当然,吃不吃只能随便。当晚,半夜三更,她从床上猛然坐起,摇醒身边的中年厨娘,发问:高阿姨,你是不是要杀我?又重复好多遍。
比较典型的迫害妄想症。
第 二天早饭,她又揪住厨娘问:高阿姨,你是不是要毒死我?我们几个人都当作她面,亲口咬馒头、喝稀饭,却丝毫减轻不了她的执着。事已至此,只能痛下决心,带 她脱离山庄,先去成都。卓玛学习愿望强烈,我们准备花钱托关系,弄她进旅游学校,这次就乘机,让她面试一回,说不定可以冲淡她的初发抑郁症。
卓玛跑到我妈妈跟前,叫罢姑婆,就扑下身,嘣嘣嘣,连磕3个响头,把泥地啄出个坑。我妈妈说:娃娃慢慢走,去成都散散心。
在 成都我家,卓玛呆了几天,根本没法让她出门。稍有疏忽,她就冲进厨房拿刀抹脖子。还点火烧屋。我老婆、老丈人,不得不昼夜轮班看守她。唉,火燎眉毛,非动 身不可了。于是我马上找到画唐卡的藏族朋友邓都,借一辆越野车,拉着卓玛,二话不说就跑藏区。大早出发,拢康定才1点多。找了家星级宾馆,180元一晚, 卓玛却死活不下车。我将她的七、八个包袱提下来,好说歹说,终于强行架她来到房间门,她又像树桩桩,扎根在地,不挪动半寸。我没高原反应,却比高原反应更 恼火,气喘,头疼,心跳过速。我打电话给铁哥们,现任甘孜州副州长,他答应下班后来;可直到下班后、晚饭后,甚至该上床睡觉的22点30分,他才赶来。你 想想,从13点算起,9个半小时,我与一个疯子对峙,没空喝水,没胆量屙屎尿,某一刻实在尿急,可刚掏出家伙,就听门响。慌忙扭身拦截,右裤腿湿了一片。
为啥子哟!钱?理想?还是信仰?在几米、十几米之外,许多人议论纷纷,他们该不会把我当作人贩子?
副州长哥们终于现身。我迷糊,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当即替我给道孚一个副县长打电话,预先作出安排。还将自己的坐骑,一辆警灯闪烁的沙漠王子越野车,连带司机,供我任意驱使。我受宠若惊,还反思自己是否感染了狐假虎威的腐败习气,后来才逐渐明白,非如此不可。
这 头说卓玛。一个女娃儿,四、五天,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排泄,脸颊的高原红早变成皱巴巴的狗屎黑,腰背驼得更厉害,整个人缩水,小了一圈,可疯劲儿蛮大。副州 长一走,我又打电话求救于当地朋友,熬不动了,快来替换。朋友们很仗义,雇了两个在娱乐场所上班的藏族女歌手,24点,午夜,眼皮都打架了,才风风火火赶 到。挺会来事的,进门就笑成两朵花,招呼说:哦哟卓玛,不要板脸嘛,我们专门为你唱歌,边唱边跳也行。我说:让我先喝口水,吃包方便面。
卓玛也该吃东西了。
嘿,还是树桩桩,纹丝不动。一放松,又要夺门而逃。我和她争夺门把手,她竟然高喊:余干爹哦,快来救我!骇人一跳。
她连你也不认得?
弄 不好,她连自己也不认得。都怪我平时不锻炼身体,此刻头脚打飘,只能向两个藏族妹妹,深深作揖,拜托她们通宵照顾卓玛。她们刚说“没问题,哥哥走你的”, 卓玛就蹦个高,转扑进卫生间自杀。于是女歌手变成女屠夫,卓玛被咬牙切齿的她们拖出来,按回床铺。僵持了几分钟,到底规矩了,不,睡着了。
她 们催促我快走快走。接着,一个封窗,一个拖椅子堵门,万无一失。我呢,凌晨两点还在街上窜,冷风如鬼哭,不禁记得苏东坡的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 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罢罢。随便撞进一家小旅馆,30元1位,通铺,又干净又暖和。和衣而卧,睁眼就清晨6点过。起身窜回宾馆,女歌手们哈欠连连,却 依旧围绕巍然屹立的卓玛团团转。
康定还是“跑马溜溜的城”吧?
妈的,你《康定情歌》听多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当卡车司机,去过康定。印象中风很大,许多房子半截埋土里,街边的狗一窜,就上房顶了。据说在上半城撒泡尿,能溜溜淌到下半城。
对对。从前进藏区,就像进入了原始的独立王国,雪山、草甸、牛羊、藏楼,原汁原味。可如今,四处都开矿,乱七八糟。人类发展经济,富裕了,大自然却穷了。据副州长的司机说,去道孚的路,还是朱镕基当总理,下来视察前,抢修的。曾经很漂亮,不到两年,又恢复了烂路原貌。
出 康定城不久,翻折多山,海拔5000多米。卓玛一触及她从小就熟悉的景色,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午两点多,我们终于抵达道孚县城。副县长已在最豪华的 酒楼恭候,作陪的包括麻孜乡党委书记等大小官僚。满桌野味,麂子、野猪之类,我却没一点胃口。按规矩,我频频给牵线人亚玛多吉打电话,可这狗日的“民间英 雄”,硬是不接;派人去他家里找,不在。我满头冷汗,拨第8次电话,他到底接了。可能考虑到州长和县长的压力,他赶过来了。之后5分钟,卓玛阿妈到。
副 县长耳语道:立马交办!原来此地骚乱不断,为防意外,他们事先没通知卓玛家人,而突然接卓玛阿妈过来。母女相见,物是人非,不竟抱头痛哭。我像个无血无肉 的拉线木偶,站在旁边说:你女儿送回来了,还有七、八个包袱,我们给她的两千多元钱,不晓得在哪个包袱里。现在我们乘介绍人也在,交接一下,好不好?卓玛 阿妈答好。一帮人就稀里哗啦下楼搬东西。接着,我被拽上车,正要开溜,麻孜乡书记拦住说:可不可以将卓玛送到家?司机说:送到死哦。这次幸好是政府出面, 也没惊动卓玛家远远近近的亲戚,否则我们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当人质,扣押在某座藏楼,运气算好,重见天日之际,说不定就已经疯了;二是人家连提几个疑问, 你回答不上,就被一刀子捅翻。我吓得吐舌头。司机又说:千万不要!藏人见面打招呼才吐舌头,你吐,藏人就认为你在模仿、讽刺、甚至挑衅。
我 们屁滚尿流地返程,接风酒宴没沾一嘴,所以在渐行渐远中,空胃一阵阵绞痛。抵达道孚前头的某个县城(名字忘了),司机下车办点事儿,我想跟着去觅食,司机 断然拦截,并反锁住车门。原来这几天,本地几座寺庙的喇嘛和觉姆子闹事,公开亮出象征独立的雪山狮子旗和达赖喇嘛像,并与前来镇压的武警发生流血冲突。喇 嘛和觉姆子被开枪打死十几个,打伤几十个,更多的人关起来了。司机还说:道孚及周围几个县,是康巴地区的藏独重镇,好多年了,海外的达赖集团一有风吹草 动,喇嘛和觉姆子都挑头呼应,全体藏人跟着行动,不管青红皂白,就是要与汉人过不去。道孚县城的外来汉人经常被杀,几乎破不了案。所以我们平时开车过来, 天一黑就呆在宾馆,不出门,哪怕约人喝酒,也在房间内。
既如此,我只得缩头挨饿。清口水一股股上翻,在下咽的当口,我蓦然发现两个披红袈 裟的觉姆子,驻脚窗门外,冲我微笑。不,眼睛没笑,只是嘴角在拉扯。我读懂了这种“笑”:哼哼,政府车牌,还有警灯,上面派来的吧?告诉你们,我们不怕 死!我们有嘉瓦仁波切,轮回转世,死了再来,我们不怕开枪!
晚上8点过,我们方鼠窜回康定。匆匆别罢政府的车和人,在大街小巷独自暴走大半个小时,本人情绪才稍微平静。然后寻家川味饭馆,好好吃一顿。再美美睡一觉。
整夜无梦。第二天下午抵达成都,却恍若梦游。
2008年6月18日,晴
午饭后进城,约老汪和老李在成都西门喝茶吹闲牛,厚颜无耻,海阔天空,不觉日头就偏西了。岂料昨天才分手的老余又来电话,称卓玛故事还有续集。
于是在火锅馆碰头。原来老余下午跑了四川省人民医院,挂精神内科,企图代替卓玛,缺席诊断,买些疯病药物寄过去。老余说,已亲口委托过麻孜乡党委书记照顾并监督,使她长期服药。
我欠身敬罢酒,就落屁股静候下文。老余狼吞虎咽了一阵,才喊冤枉:
惊险!刺激!本人也当了一盘疯子!
过于夸张嘛。
丝 毫不夸张。我1点拢省医院,拿号票,按图索骥拐弯上楼,嘿嘿,转眼就傻眼——众多科室门可罗雀,唯有精神内科,也就是疯子科门庭若市。照规矩呢,该喊一个 号进一个人,可大家都不管不顾,把医生当作珍稀动物,重重围困在中央。我挤不进门,着急得叫唤:不排号嗦?不料四周坐着、蹲着、站着的声音们一齐怒吼:咋 个不排号?你算老几嘛?我忙赔笑脸:不算老几。22号得罪诸位。声音们也跟着矮半截:早得很,慌个逑。
无可奈何,我夹在过道里,夹在几十名貌似正常的疯子当中,正进退维谷,候诊长椅下竟突然冒出一毛茸茸的活物,不由分说,抱我大腿。原来是一脏得稀里糊涂的娃娃。我强作欢颜地弯下腰,轻拍那煤炭脑壳:哪来的猴儿?对叔叔这么亲热哦?
娃娃不吭气,却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比电筒光还射人。他妈的,撞上个小瓜娃子!我扳他手,不放;再扳,要咬人。我只好变成革命雕塑,挺胸平视前方,听天由命。这样硬撑了十来分钟,娃娃才松手,乌龟般缩回椅子底。旁边有人注解说:地震孤儿,还在躲地震。
大伙都似笑非笑地盯住我,搞得我极不自在,回应了两声嘿嘿,大伙的表情还是不变。凑得最近的老头,嘻着嘴,口水顺着下巴,挂出一条线;还有个大嫂,也嘻着嘴,可眼里没任何内容。我不禁嘀咕:紧看啥子嘛?紧看啥子嘛?我没疯哈,我没疯哈。
上 午的号刚看完,要轮到我,起码还得两三个钟头。于是我拔腿开溜,在医院附近寻了家茶馆,磨蹭到5点半再去。不料疯子科更加红火。我迎头就撞见一毛泽东时代 的机关女干部,穿着褪色的中山装,挺胸昂头,目不斜视,在过道上来来回回走。接着在门口,又撞见一过时的摩登女郎,冲我笑。还十分客气地说:你先来你先 来。我以为她比较正常,就问:你多少号?她说:我的号早排过了。这么多人有病,我不急,我让他们先看。我心想,总算在地震期间,在疯子堆里,发现个活雷 锋。就竖起大拇指,引为知己。她又说:哪个开关出问题了,就修哪个开关;水龙头不出水,就修水龙头。我说对对,不过我的开关和水龙头都没问题,我替别 人……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响了。她道声对不起,就接电话:喂喂。哦,你嗦?晓得了晓得了。告诉你,这几天,还是跟刚地震那几天一样,大家 的神经都不太正常。我虽然没受啥子影响,但是医生诊断,我已经得精神病。真的真的,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谈恋爱还真真假假,这种事情正儿八经,落到实处 的。比逛街、做生意、男女上床更落到实处。所以,这几天不要找我耍,打不得麻将了,实在要打,你们就自己打,三缺一可以嘛。离了我,地球就不转罗?你把我 当作铁人王进喜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盘地震,不止抖三抖,起码抖百抖。麻将还是要继续,死了人也要打,只是我戒麻了,我病了。还不相 信?真的真的,我就在省医院,精神内科,要不要医生接个电话?
医生在桌子后头,50多岁,已被地震疯子们折腾得满面倦容。此时就随口应答:不必了。你小点声行不行?——喂喂。医生不接电话了。还让我小点声。是是,看病嘛,又不是洗麻将牌,稀里哗啦,用不着大声喊“糊了”。地震一盘,才晓得命最重要哦……
这是疯子么?好像每句话都在理。
而且还一句顶一万句。
恐怖恐怖。
所 以呢,我对正在工作的医生充满敬意。我戒骄戒躁地站旁边,学习人家的耐心。一胖大嫂,好几层下巴,与医生对峙了20多分钟,还赖着不走。她的显著特点是, 每说两三句话,就插一声长叹,唉呀——唉呀——!从肺腑深处吐出来的浊气,把桌子上的诊断本子吹得哗哗翻。医生再三挪动椅子,避免与她正面交锋,并反复劝 导:其实你可以连贯说话嘛。
胖大嫂说:我控制不住要叹气嘛。真的,唉呀——!
你完全可以控制嘛。
我忍不住嘛,真的,唉,唉呀——!
你忍得住。你试一下。看着我,这样,
我忍得住,就没病了,唉呀——!我也不想,地震的非常时期,我也想振作,唉呀唉呀——!
我们换个话题,你不要想着叹气。我给你开的药,疗效如何?
你给我开的药?好久哦?
前几天。
唉呀——!你的药,我已经吃了1年多,唉呀唉呀——!还有点见效。
那就继续服用。
好好,唉呀——!
唉呀——!下一个。
人这一辈子哟,没啥意思,唉呀唉呀——!
一 表情严肃的小伙子接着应诊,问答有板有眼,与正常人无异。医生刚判断“很有起色”,小伙子就亮出长长的小指甲,嘎嘎,弹两下,顺势还抛一个川戏里的花旦水 袖。医生皱皱眉,叫下一个——80后女孩,短衣短裤的新新人类,上台就解扣子、露酥胸。医生连称“不必了”。女孩却产生误会,以为自身的魅力不够,就站起 来,右腿踏凳,要宽衣解带了。
大伙立马好言哄骗。女孩离去,我便登台,与医生对视两秒钟,好戏开始。
姓名?
卓玛。
性别?
少女。
年龄?
16岁。
哼哼。好好。还是藏族。继续说继续说。
我 当然不是叫卓玛的藏族少女,我当然不止16岁,可我当时没回过神,就当真继续讲卓玛的故事,发病的前因后果。医生时而埋头,时而抬头,玩弄着圆珠笔,笑得 比哭还难看,可仍然一如既往地鼓励“继续继续”。我呢,沉浸在又幸福又不幸的往事里,自己将自己感动得厉害,眼眶都湿润了。
晚霞染红了窗台,医生还在轻声催眠:继续继续,不要停不要停。
人家把你当成会编故事的病人了。
所以,当我讲到一小半,就猛然跳起来:我来替人看病的!医生,我不是疯子哦!
医生却不动声色:我晓得你不是疯子,没人说你是疯子。
我真的不是疯子。
没得事儿。继续继续。
哎呀医生,你大可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疲惫了,辛苦了,我理解。有好多人挂你的号哦?
下午有40来号吧。
眼下5点过,才轮到我22号,恐怕10点钟你才下得了班。
好好。谢谢关心。你还有其它话么?
卓玛是我的干女儿。我替她看病。
她为啥子不亲自来?
她在道孚县,藏区。
哦哦。原来你不是卓玛。原来卓玛跑藏区了。好好。继续继续。
哎呀医生!我没病也要被你搞出病。
是么?那我问你,姓名?年龄?在哪儿工作?
余某某,41岁,在某某文化山庄工作。
那某某文化山庄有啥标志性建筑?
半山腰,青砖白墙,带点南传佛庙风格。
哎呀,在那边我买过房子!我们还是邻居呢。误会了误会了。
医生递来大把纸巾,我边擦汗,边将卓玛故事又讲一遍。医生沉吟半晌才说:根据你描述的病征,这个藏族女娃娃,是典型的精神分裂,即受迫害妄想狂,一般药物对她不起作用。
医生,求你想点办法嘛。
我可以开药,你也可以给她吃。但无关痛痒,白花钱。最直接最见效的,就是马上送精神病院,电疗。
绑扎起来受刑?
第一步是这样。
这不是法西斯么?不行不行。
于是我就两手空空出院。立在街边走神一刻钟,差点叫自行车给撞了。人啊,真没多大意思,哎呀——!
叹啥子气哦?喝酒喝酒。
哎呀——!他妈这世道……
我看你也变成叹气的疯子了。哎呀——!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24)(摘选)
2008年6月19日,晴,闷热
老余在电话里说,卓玛从藏区老家打来电话,吓人一跳。
我忙问正常么?
出 奇地正常。她先羞羞答答打招呼:余干爹还好么?全家都好么?令人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我沉住气,应声还好。不料下文却是:余干爹,你可害苦我了。你把我当 疯子送回来,搞得大家都认为我是疯子,阿妈也认为我是疯子,把我关在屋里,好多天没出门。我不能解释没疯,要不就更疯。今天好不容易逃出来,给你们通个 信。干爹干妈啊,还是想个办法,我要重新回成都,我要学习。
不错嘛。好像换了个人。
只是转了个圈儿,又回到原来轨道上。这也是轮回之一种。我有些激动,说话语调都变了:卓玛,你终于脱开魔障,清醒过来,还是先给始终照顾你的嘉瓦仁波切烧3柱高香吧。以后你的人生还长,还有多种造化,你的干爹,凡夫俗子我,会为你设想的。
Comments
You can follow this conversation by subscribing to the comment feed for this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