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唐丹鸿是我的好友。今年全藏抗暴事件发生之后,她写了《西藏:她的痛楚,我的耻辱》一文,在网上招来一片骂声,那都来自与她一个民族的部分人的骂声。 之所以遭骂,是因为她说:“我是一个热爱西藏的汉人。无论她作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省,只要她是自愿的。从我的个人感情来说,我更希望他们与我同属一个大家 庭。我热爱自发的平等的,而非被迫的受控的关系,无论是人与人的,还是民族与民族间的;我对体验别人怕你隐忍你的‘强大’感觉没有兴趣,无论是人与人的还 是民族与民族间的,因为那种感觉所昭示的心理很肮脏。我离开她已经好几年了,而对她的怀想则成为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盼望回到西藏,但是作为一个受欢迎的汉 人,去享用睦邻或手足之谊的琼浆。”
唐丹鸿:关于西藏的描述和“埋在深处的宝石”
本文为作者2008年9月5日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放映其纪录片作品《天葬》时的演讲。
感谢UC Berkeley中国研究中心为我提供机会,在此放映《天葬》这部纪录片,并与你们分享我的个人经验。影片放映前,我想为你们介绍一下我对西藏的认识过程,和我拍此片的最初动机。
天葬是藏民族独有的丧葬方式。藏文原意是“布施给鹫鸟”,指的是人死后将尸体分解捣碎喂食给秃鹫。藏人过世后普遍天葬,至今80%以上的藏人依旧遵循这种丧葬习俗。
对于习惯土葬和火葬的人们来说,自然地,碎尸喂鸟这种丧葬行为刺激性极强,它引发了不少人的猎奇心理。
诸多在藏区转悠的旅游者和文化人竭力寻机窥探天葬,并因此导致了冲突和麻烦。
例如:最著名的事件有80年代中期,中国当时最权威的文学刊物《人民文学》,因发表作家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头或空空荡荡》而遭遇停刊回收、主编撤职等处罚,因为小说中详细描绘了一次天葬活动,以及其它一些涉及西藏宗教文化的细节。
我认识一位作家,也因为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描写他偷窥天葬的短文,引起了当地民院藏人学生的抗议。
就 在2006年,中国互联网上因某藏文化论坛张贴了一些天葬照片,还引发了令人不安的争议:这些争议主要在藏人和藏人之间,也在汉人和藏人之间;在藏人之间 的争议主要是:有些藏人认为,不应该为了网站的点击率,把藏人看得很神圣的天葬的照片贴在网络上; 而另一些藏人则认为,正因为人们对天葬有很多误解,贴上天葬照片与相关知识介绍,让更多的人了解天葬,也是好事情。汉人与藏人之间的争议呢,主要是一些汉 人以文明人自居,将天葬指责为一种落后的陋习,血腥野蛮。
正因为这些争议, 西藏自治区政府在2006年第三次发布《天葬管理暂行规定》,禁止对天葬现场围观、拍照、摄影、录像;禁止在报刊、杂志、广播、影视、网络上刊登、播放与天葬活动有关的文字、图片、报道等。当然,民间也流传着许多偷窥偷拍天葬的“历险故事”……
在中国(的汉人中间),这些围绕天葬出现的事件、处罚、禁令和传闻,传达着这样一些信息:天葬是藏人的一种原始的陋习,因其血腥和不文明而遭致汉人(“文明世界”)的批评, 藏人们把这些批评视为侮辱而反应过激,政府的民族政策给了批评者或猎奇者不公平的惩罚等等……
实际上, “藏人落后、野蛮、肮脏、残忍”这类说法在汉人中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也许由于这些年的旅游开放和汉藏交流而程度有所减轻),而“天葬”则是支持这种说法的明证。
对于那遥远的阻隔在崇山峻岭和云层之外的西藏,汉人从自以为优越文化的角度,对她的看法并不十分尊重友好。以我个人的例子来说,在我的幼年时代,“藏蛮子”这个幽灵,偶尔会在四周人们的谈话间游荡,它肮脏、嗜血、不可理喻,令我害怕。
我生长在中国四川省的省会成都。四川位于青藏高原的东南缘,成都是连接汉藏两地的交通枢纽。在中国的行政区划中,四川有甘孜、阿坝两个藏族自治州。我幼年时偶尔会在街上看到藏人。(现在,藏区各地来成都设立的各种办事处比那时多了很多,来办事做生意的藏人也增加不少。)
大约我3、4岁的时候,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由成年人带着去看了一个解放西藏农奴的展览,这是我第一次“了解”西藏。
展品中有穿着破旧藏袍的木质男女模特,有皮鞭、铁链、刀枪等凶器,一些酥油灯、一面大鼓,一些令人恐惧的照片,按解说员的解说:旧西藏奴隶主用藏人的头骨做碗,用人油点灯,用人皮做鼓面等。
不久前西藏3.14事件发生后,中国政府在各地又搞了这种展览,只是取消了有关人头碗、人皮鼓的误导。
我第一次听说天葬是从我父亲口中。他是一名文革前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曾因植物学方面的研究课题在四川藏区呆过,也是一名共产党员。
那时我也很小,听他与我母亲议论藏人,他说藏人死后不是土埋或火葬,而是“把四肢折断扔下悬崖喂鹰”。当然,他们用了“野蛮的陋习”这个词来评论这种葬俗。
关于父亲与藏人还有一桩往事,也是我童年时母亲告诉我的。
说是文革期间,我父亲所供职的大学的学生要去藏区串联,我父亲凭他曾在藏区工作过的经验和印象,告诉学生们藏人性关系混乱性病很多,告诫女学生串联期间不可单独外出走动,当心被藏人强奸。
他这样说的后果是:他的“敌人”——在那个人与人之间斗来斗去的年代,“敌人”就是与他同系的另两位教师,把他的话转告给了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
我母亲说那两个“敌人”是想利用激怒藏族学生置我父亲于死地——据说有近200名藏人学生来到他的大学抗议,声称要把我父亲揪出来批斗……这也许就是直到今天,我都未从我父亲口中听到一句藏人好话的缘故吧?
除 此之外,我也从邻居成年人的描述中认识西藏:“藏蛮子”从不洗澡,身上很臭;藏人粗野暴戾,在食堂买饭从不排队,可无人敢抱怨,否则他会抽出腰间的藏刀把 人捅了;来内地的藏人在公交车上遇上了小偷,直接就用藏刀把小偷的手筋挑断,而政府的民族政策优待藏人,不会给犯罪藏人相应的惩罚等等。
从解放西藏的展览、到成年人有关藏人的描述、到我们所受到的历史教育,大致可以看出在我的脑中勾勒了怎样一幅西藏和藏人的图画:
西藏曾经是野蛮、黑暗、残酷的世界,是共产党、解放军——不言而喻,很难不联想到这二者也意味着“我们汉人”,把他们救出了苦难,带入了更进步文明的世界,而他们身上还残留着蛮荒世界的印记,在政府民族政策的庇护下成了被宠坏了的人群……
这种印象并非是我个人的,而是一种普遍的印象,即使在今天从中文互联网上也很容易搜索到这种信息。
80年代初,中国政府开始加强对西藏的经济开发和逐步的旅游开放。由于山高路远条件艰苦,加上一直以来关于藏人的可怕传说,并不是许多人愿意去西藏。
最初进去的主要是官方指派的援藏干部,和官方动员的一批怀着“支援帮助”等浪漫激情的大学毕业生。
干部援藏的实际好处是,只要在艰苦陌生的大多人不愿意去的西藏工作一两年,回去后职务会得到提升、工资增加、获得住房等;
而 文革后首批进藏的年轻知识分子,他们发现了文学艺术灵感的新大陆,在一些“西藏新时期文学黄金时代”的文学作品的描述中,(这些作品都是经过政府话语权机 构的遴选审查和有意识推出的),和一些旅游者口中,第二幅西藏的图画开始形成,它由这些要素构成:壮丽的风光、神秘的风俗、波西米亚式浪人的心灵归宿、作 家艺术家创作资源的宝库、摄影家的天堂……
可以说,没有这第二种关于西藏的描述,就没有我后来的数度西藏旅行,以及《天葬》这部影片的产生。
1990年夏天,我怀着一种交织着罹难冒险与漫游奇景的心理,第一次去西藏旅行,这次旅行改变了我脑中曾经形成的第一幅关于西藏的图画,代之以上面我所说的第二种,实际上比第二种描述所传达的信息更多:
除了壮丽的风光、神奇的风俗,友善的人群,还有她的精神,令我对曾经相信的历史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我想也应该在别的一些去过西藏的中国人心中出现过,不许被说出、不曾敢说出。
不 过,在此请允我回到与影片有关的话题。在第二种描述中,“作家艺术家创作灵感的宝库,摄影家的天堂”背后,还有一堆实现成名梦和发财梦的神话。我听说过有 画家西藏题材的绘画被老外大价钱全部买去的,我听说过有摄影家拍西藏走红发财的,我听说过在西藏拍了纪录片得奖、获得资金资助的……仿佛只要拿着照相机摄 像机去西藏随便走一圈,老外们,你们这些老外们就会从口袋里大把掏钱。
云游,金钱,在云游中逃避我厌倦的现实,在逃避中还可以像捡石头一样垂手捡取一块块黄金……我也是一个做着成名和发财梦的人。
1999年春天,我从西藏拍了第一部片子回成都后,结识了一位康区的活佛。他邀请我去他的寺院——在川藏交界的一片海拔4000的草原上,从成都开车得走3天,去拍他举办的祈愿大法会。
我带了一个摄制组去了。法会期间,他请一些汉地来的施主和信徒,还有我们观看了一次天葬。影片中天葬那位妇女的部分就是那次拍摄的。
可以说我们高兴坏了——前面我介绍了,窥视拍摄天葬引起了不少冲突麻烦,政府也禁止拍摄,再说谁家愿意家人的葬礼被人当成稀奇围观拍摄、议论纷纷呢?
我并非没想过找机会拍天葬,而是难度使我断了念头,没想到幸运会如此降临到我们头上!
在这次忽然降临的机会中我们拍得很慌乱,法会结束后,我又请活佛帮忙安排另一次机会。
活佛和其他听闻的人都带着友好而戏虐的笑意问:“你们干吗拍这个啊?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对分尸场面的形容与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哎哟,你们不害怕吗?我们都不想看这个,气味很大,以后几天都会吃不下饭的。”
的确,后来第二次拍摄前,为我们担任翻译的僧人丹增还提醒我们把围巾多绕几圈在口鼻上、喷洒点香水,还申明他会离现场远一点,以免闻到气味。
我感觉,活佛以及僧人们对我们这些人的猎奇心理是十分明白的,也很宽容。
活佛说他可以安排,只要死者家属同意就行。唯一的告诫就是不应对这种风俗想当然地妄加评论,因为天葬蕴含着藏人们对生命和死亡的严肃思考。
我们等了一些日子,因为不是每天都有去世的人,有些死者家人不愿意。直到等到这位死者,他的家人同意了。
我曾经把天葬简单地理解为一种处理尸体的方法。在等待死者期间,我们的翻译,一位普通的僧人丹增,当时他27岁,走的最远的地方离他修行的寺院只有70公里,他为我们介绍了与天葬相关的知识及其最基本的观念:断灭我执,最彻底的布施。
也许,因为死者本人生前就是天葬师,他以及家人,对天葬所蕴含的理论有着更深广的理解:死者灵魂已去,愿将所剩下的尸体作为礼物给与别的生命。
影片中的这位死者名叫龙庆,75岁,他一生中天葬了500多人。他过世后,他的三位天葬师朋友为他实施了天葬——死者最后的布施。他不仅把自己布施给了鹫鸟,也布施给了我,而且,今天通过这部影片,布施给了你们。
拍完天葬临回成都前,我们来到活佛面前,请他打卦占算一下,我们拍的天葬能否赚钱?那位年龄与我相仿的活佛,取下腕上的念珠占算了片刻,轻轻对我们说:“它的价值像一块埋在深处的宝石,你得挖开盖在上面的厚厚的尘土,才能得到它。”
图为唐丹鸿在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放映其纪录片《天葬》时演讲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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