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我十三岁的父亲,曾听他说,这张照片是在昌都拍摄的,当时他是解放军一个副师长的通讯员。
十三岁参军的父亲
文/唯色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去世17周年。)
我父亲十三岁那年,本来正在国民党在德格办的国立小学读书,遇上十八军的先遣部队路过德格,命运就改变了。那是1950年。
更 多的军队在后面,会有梳辫子的女兵站在路边打快板,鼓舞士气的力量不可小觑。毛主席说了,帝国主义势力侵入了西藏地区,为了让西藏人民回到中华人民共和国 大家庭中来,解放军必须进军拉萨。先遣部队好像有一个师的兵力,大多数是老兵,之前跟国民党军队交过手,可想而知有多厉害,不过我听泽仁叔叔说,在翻雀儿 山时,凶猛的高山反应使得一些战士当场牺牲。他用的是“战士”和“牺牲”这样的词,因为他属于“翻身农奴得解放”那种藏人。他是我父亲的发小,后来成了拍 新闻电影的摄影师,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大概是,拍了一群摘苹果的康巴姑娘争先恐后地说:要问我们的生活好不好,请看我们脸上的红光。可那是俗称“高原红”的 红晕啊,在低海拔的地方待久了,自然会消失。
先遣部队是要开往昌都打仗杀人的,可是盘踞在昌都的帝国主义势力,好像只有一个叫什么福特的 英国人,据说是个发电报的,滴滴答滴滴答,听上去就像特务。未必他也跟那个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一样么?只不过白同志支援的是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福特务帮 助的是西藏人民的抵抗运动。可从当时在拉萨住过七年的奥地利人哈勒的回忆来看,福特好像没白求恩高尚,他只是被雇来发电报的,而且他嗜好跳舞,森巴舞就是 他引进到拉萨的。他到昌都以后,收到了世界上很多好奇之人的信件和礼物,他当然也要回复,结果他被俘后,这些全都成了他搞间谍活动的证据。见过他的照片, 厚厚的藏袍外套着带毛领的皮夹克,年轻的下巴上有个诱人的凹窝,但已被持刀上枪、衣着臃肿的解放军战士束手就擒,神情有点沮丧。他身后簇拥着几十个康巴汉 子,穿得乱七八糟的,根本不像正规军,倒像是牧场上放牧的,也一块被俘。
不知道这个先遣部队在德格呆了多久。几天?十几天?不知道。反正最后离开那天,我父亲也跟着一块儿走了。往昌都去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都在招兵买马,这当中就有我的父亲,他也成了一名“金珠玛米”(解放军)。
他 穿着长到膝盖的军装,腰上扎的皮带宽大,更让军装显得肥,人显得小。他还背着一个军用被子,但扎得不够四四方方,而且跟所有兵一样,被子外面夹着一双布 鞋,这都是先遣部队发的。还会发什么呢?枪吗?他人尚不及枪高,不可能发枪吧。对了,我见过一个像大红奖状那样的东西,证明父亲一家是“革命军人家属”, 有毛泽东和朱德的头像,还镂空印着巨大的“无上光荣“四个字。可我父亲一点儿不像个无上光荣的革命军人。他低着头忍着泪水,根本不敢多看一眼路边抱着妹 妹、牵着弟弟的母亲。那天阿妈哭得简直快要昏厥。回忆到这,我父亲总忍不住叹息。他说长到十三岁,就没见阿妈哭成那样过。这倒是,世上有哪个母亲忍心自己 十三岁的孩子上战场?世上又有多少个孩子十三岁就要上战场?可他的父亲执意要他走,走得远远的,走到拉萨去。嗯,我三岁时见过他,我叫他爷爷。
我 爷爷当时也在路边目送儿子。他也许穿的是长衫,就像我在照片上见过的那样。他形容清瘦,我总觉得他很像电影里的师爷或者账房先生。那时候的德格城里大概有 几十个汉人吧,做生意的,挖金子的,还有一个类似于县衙门那样的机构,听命于据说主政康地二十二年的西康省长刘文辉,但基本上形同虚设,因为当地政教合一 的大权,历来掌握在著名的德格甲布(德格王)手中,传了五十多代了,越来越没落了,直到1950年,头戴红五星的大军从天而降。看上去,尘埃似乎落定了, 我爷爷不得不随机应变,把刚满十三岁的儿子送给了奔赴拉萨的十八军。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呢?说来话长,他是个当过袍哥和国民党军官的汉人, 可能是时局动荡的原因,也可能是个人变故的缘由,甚至还有点鬼使神差的意味,他竟从巴蜀之地拔腿而去,径直跑到德格这个完全异质的地方,很有点一条道走到 黑的劲头。他还娶了康巴女子重新安了家,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会说一些德格话了,会念嗡嘛呢叭咪吽了,还在县衙门里当了个什么科长,家里养的有奶牛,吃的是 新鲜酥油,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是共产党的军队来了,天也就变了。
必须得给全家人留条后路啊。他有六个子女,三男三女,最小的儿子这时候还 没出生。更早以前,他把我的父亲过继给姓范的县长当干儿子,那人据说后来被当作“历史反革命”被革命政府给镇压了;又把第二个儿子送到更庆寺里当扎巴(沙 弥),我父亲前脚参军他后脚就还俗回家了;还把第二个女儿过继给一户半汉半藏的富庶人家当干女儿。难道当时盛行把自家儿女过继给别人家吗?还是他把子女都 当成了可以趋利避害的棋子?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在为如何生存提前打着各种算盘。这也许出于他身为汉人的特性吧,也许出于他跌宕起伏的生涯吧,所以他才不会 听他的藏人妻子如何哀求,那简直是目光短浅的妇人之见。长子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会说藏话和汉话,会写藏文和汉文,我爷爷已经听说深入藏地的十八军非常需要 这样的人才,比如当个通司(翻译)什么的。再说十八军里面,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的康巴娃娃有好些个呢。不过我揣度,我爷爷眼看着儿子渐渐远去还是会百感交 集的,他快六十岁了,他像押宝一样,把长子押给了一个要地盘不要人命的军队,这一去,实在是生死未卜啊。
总之我父亲就这个样子,穿着不合 身的军衣,背着不成形的背包,与亲人难舍难分地走入了西藏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时刻。也许,他后来还是会感谢他的父亲替他做出抉择,虽然过于狠心,却使他未来 成了一个比较能够光宗耀祖的军官,可只要一想起从此诀别的母亲,他必定深感哀伤。他珍藏着一张母亲拍摄于成都相馆的照片,在背面,他用潦草且好看的繁体字 迹写下:“敬爱的阿妈,你太不幸了,留下了我这可怜的儿子,我还未见过您去世的面,想念啊!”这样的留言,总使我禁不住悲从中来。
有意思的是,今天我说起这段往事,有些人深表怀疑,认为堂堂解放军,怎么可能招收童子军呢?咬定我是在诬陷人民的子弟兵。我本也可以不信,但问题是,我父亲1937年生人,1950年那会儿,他只有十三岁,而不是今日入伍的法定年龄十八岁呀。
附旧诗一首:
德格——献给我的父亲
这部经书也在小寒的凌晨消失!
我掩面哭泣
我那反复祈祷的命中之马
怎样更先进入隐秘的寺院
化为七块被剔净的骨头?
飘飘欲飞的袈裟将在哪里落下?
我的亲人将在哪里重新生长?
三柱香火,几捧坟茔
德格老家我愿它毫无意义!
我愿它无路可寻!
一万朵雪花是否另一条哈达
早早迎接这个灵魂
在人迹不至之处,仙鹿和白莲丛中
最完善的解脱!
兄弟姊妹痛不欲生
我那反复祈祷的马儿
既然大限未到,不如仆伏在地
戴着二十一个戒指
银光烁烁,照亮阴间
吉祥的幡幢将浮动暗香般的祝福
来生我们又在一起
承受一切报应
绛红色的小城空空荡荡
一声碎响把最快的一颗流星
印在我的额上——
这个尖尖的指甲已经折断的女子
眼前一片模糊
心头幻象重迭
为什么受苦,却说不出口
为什么摇一摇清凉的小铃
却唤来过去的情感?
我啊,我要骑着命运之马回家
把满满的隆达 抛向天上!
1992-12-25,拉萨
图为2006年9月22日,美国之音举办我父亲拍摄的西藏文革图片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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