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博客上转贴了《关于久治县两基建档中严重弄虚作假的情况》之后,有网友评论说:
“这里的藏人需要反思,为什么藏区百姓对教育如此不重视,需要政府求着上学、强迫着上学、甚至弄虚作假来提高入学率?仅仅在这里嘲笑、批评官僚们的弄虚作假不会让你们取得进步,大家要思考一下为什么会在入学这种事情上出现弄虚作假??这也算是一个特色了。”
为此,我继续转贴五篇关于西藏教育现状的文章,作者是王力雄,这五篇文章的时间跨度从2005年至2007年,但令人堪忧的现状并无改观,说到底,是因为藏地没有真正的自治,所谓的自治有名无实。
这两张照片,是1998年,我在阿里岗仁布钦附近的乡村拍摄的。
王力雄:关于西藏教育现状的五篇文章
(皆为RFA藏语节目,转载请注明。)
一位西藏乡村教师的忧虑
最 近,我看到一份西藏乡村教师写的信,揭露他所在地区乡村教育的问题。当地官员把办教育当作显示政绩的表演和获得提拔的阶梯,而不是真正为了培养孩子。那位 乡村教师举例说,学校不是按照实际受教育的程度,而是按照年龄和身高给孩子分年级。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即使什么都不会,也直接分到小学五、六年级,过一两 年就送他们去县中学,这样可以提高升学率。但是孩子却往往因为跟不上课程而放弃学习,在学校混日子,或逃学出走。等到这些孩子“毕业”回家,学校知识没有 学到,家里的种田放牧也不会了,成了老百姓所说的“流浪汉”。
这种情况使得当地百姓千方百计不让自己孩子上学。当地官员为了不被上级发现 广泛辍学的情况,一有上级下来视察,就用罚款等手段逼迫各家把孩子送到学校进行表演。甚至上个世纪初那种借别人家孩子上学的现象,现在也重新出现了。当老 师面对很多从未见过的“学生”讲课时,不知情的上级官员却连连夸奖,表示满意。
对于百姓不让孩子上学,官员往往振振有辞地归咎于农牧民群 众愚昧落后,思想保守。实际上在以前能保证教育质量的时候,眼看着孩子被教育得能写能算,父母们会拿着哈达去献给学校。现在一些比较富裕的家庭,任可多花 钱,也要把孩子送到城镇去上学,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够真正学到知识。农牧民不愿意的是让孩子去上那种为上级视察而办的学校,其实是一种合理的选择。
据 了解情况的人说,这种问题不仅限于乡村教师所写的地区,而是在整个西藏都存在。长此下去,西藏教育势必受到损害,对藏民族的前途也将不利。这位乡村教师挺 身而出揭发了问题,本该受到嘉奖,结果却成了遭受打击报复的对象。前一段我听说因为县长对他不满,县公安局竟然对他实行了短期拘留。
专制 制度下官员升迁由上级决定。官员只需要得到上级满意,而不需要得到百姓满意。因此各级官员往往采取一手遮天,瞒上欺下的手法,给上级制造假象,同时严厉打 击任何试图揭露真相的人。这种现象在官场各个领域都广泛存在,而要改变这种现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建立民主的制度,通过选举,由民众自下而上地决定官员 的职位和升迁。
2005年4月27日
教育不应是文明的取代
我有一位热衷西藏文化的汉族朋友,去康区乡下办了一个学校,在那呆了大半年。因为条件太艰苦,学校难以继续办下去。她现在换了一种办学方法,选了十多个孩子从乡下带出来,送进了甘孜州首府康定城里的学校,靠自己和征集的募捐来供养他们。
我 很尊敬她,但是和她有一点小小的争论,我问她进行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希望那些孩子为生养他们的民族和土地服务,把他们送进城的方式是不会达到目的 的。那些孩子在城里接受教育后,将不会再回到家乡,而是要千方百计留在城市。或者一时回去,心也在外面,有机会就会离开。他们将因为城市教育变成和家乡父 老不一样的人。她把他们带进城的时候,也就同时拔掉了他们乡土的根。
当然,教育的目的不一定都是“为人民服务”,也可以只为那些孩子自 身,让他们从此可以脱离艰苦牧区,变成城里人。如果要达到的是这个目的,那也存在一种风险——孩子最终会不会被城市接纳?成功自然是好事,怕的就是不成 功,孩子从此被置于一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位置,人生变得充满问题和苦恼。那样的结果,将是让家乡失去了孩子,让孩子也失去了幸福。
很多农 牧民之所以不愿意孩子上学,不能被简单地视为愚昧落后。如果上了学能留在城里工作,变成城里人,父母们当然愿意。但现在的状况是,上完学孩子往往不能找到 城里的工作,回到家里,种田放牧的活也不会干了。男孩成了二流子,女孩只会打扮,用老乡的话形容——“连奶牛的奶头都找不到了”。
我对朋 友说,去藏区搞教育,不能自认为只有我们是文明的掌握者,当地人是被教化的对象,要去改变他们的生活。当地人之所以那样生活,正是文明发展的一种结果。那 种文明和我们的文明没有高低之分,只有路径的不同。你认为的幸福,不一定是藏族孩子能得到和能享受的幸福,硬要把你认为的幸福赐给他们,结果可能适得其 反。那些孩子需要的教育,应该是建立在本土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基础上的教育,而不是用另一种文明去取代。
2005年10月
统治者喜欢的语言
在 目前关于西藏问题的争论中,西藏语言文字的状况是一个主要焦点。国际社会和流亡藏人指责中国政府在藏区削弱藏语教育,压制藏语的使用,力图用汉语取代藏 语,中国政府则进行反驳。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七局西藏处的王丕君处长对此这样说:“事实恰恰相反,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通过法律的形式要求重视和落实好藏 语和汉语的双语学习,现在西藏的各种公文、法律文本、公益建筑物的标识等方面均使用藏汉两种文字,中央政府投巨资用于整理藏文的文献和经典著作。”
的 确,王处长所说的情况都存在,法律有使用双语的规定,各种文件和标牌也都有藏汉两种文字,大学藏语专业,政府在藏文文献和经典整理上也经常立项投资。但是 却不能由此得出藏语不受压制的结论。,因为在这个问题上,重点并不在于是不是使用藏语,而是在于怎么使用藏语。民族语言的使用首先不在别的方面,而是应该 进行民族意识的自我表述。那种表述并非只是复述历史和传统,更重要的是表达对本民族现实处境的感受、思考和诉求。从这个角度看,既便把民族语言保留得再 好,处处提倡使用民族语言,但是却不允许用民族语言诉说民族的真实感受,只允许用民族语言表达对统治者的感激,充当北京的传声筒,那种民族语言保持得再 好,使用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民族语言变成了那样的傀儡语言,统治者当然可以重视和扶植,也可以慷慨地投入巨资,然而那不是对民族的恩惠,恰恰是一 种帝国主义行为。
由此分析,中国当局对西藏语言的压制就变得清晰起来——不管它投了多少资,办了多少学,整理了多少藏文典籍,但是恰恰 不允许藏民族进行自我表述。藏民族尽可以说自己的语言,说什么却只能在它允许的范围内,任何突破都要受到无情打击。而当一个民族不能进行自由表达的时候, 自己的语言也一定会退化。
2005年11月
藏语文前景堪忧
对 比关于藏语使用的两个法案,可以看出明显退步。1987年西藏自治区人大颁布的“学习、使用和发展藏语文的若干规定”,要求从小学到大学建立完整藏语文教 学体系,不仅要教授藏语文,而且要使用藏语文教授数理化等其他学科。而2002年对上述法案的修正案,变成了在小学和初中实施双语教学,对高中和大学则不 再提用藏语教学。
1987年的法案促使西藏办了从小学到高中一条龙的藏语文教学试点班。试点班参加高考的成绩甚至超过汉语班,说明用藏语 教学是可以成功的。西藏大学那时也搞过藏语文教授数理化,培育到各地的中小学用藏语文教课的教师。但是后来政府态度变化,不再促进藏语教学,逐步又退回到 汉语教学的状态。试点班最后一批学生上大学后,也就不再往下办。
虽然2002年法案把藏语教学列为小学到初中的两种教学语言之一,但因为 高中和大学不使用藏语教学,会产生衔接方面的困难。藏语文和汉语文的术语与思维不一样,初中通过藏语文学习数理化的学生,到考高中时改为汉语,不仅对考试 不利,即使考得上,后面的学习也有困难,还可能影响到考大学。因此不管是学校还是学生,会自然地放弃用藏语文教学数理化,以致法案规定使用双语教学成了口 头支票。
藏语教学的萧条,导致西藏几个藏语师范学校都改成了职业中学。反过来又导致藏语师资缺乏,更加难以推行藏语教学。
现 在的藏族父母经常教导孩子要学好汉语,学好英语,但是几乎不说学好藏语。越来越多的父母把孩子送去读汉语班或去内地上学。虽然目前藏族孩子因为家里人讲藏 话,日常还是以藏话为主,但即使是上藏文班的孩子,写作方面也是汉文比藏文好。原因在于身边的汉语比藏语多得多。比如拉萨可收看的几十个电视频道,只有1 个全藏语频道,2个藏汉双语,其他都是汉语频道,报刊杂志等更是以汉语为主。日常所用的藏语范围狭窄,语言随意,只要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的交 流,孩子大都用汉语,而用藏语表达的能力普遍不够。这意味着对他们而言,藏语正在和现实发生脱节。如此下去,藏语的前景令人忧虑。
2006年4月
藏区乡村教育向何处去
一 位定居意大利的活佛在康区建了一所乡村小学,主要的花费是学生食宿,一个学生一年的伙食费一千元,由活佛在西方国家化缘。我问学校校长,办学为什么必须从 包食宿开始。他说是为了吸引父母让孩子上学。孩子在学校吃住不要钱,父母不需要照管孩子,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干活,家里就不一定要孩子当帮手。否则父母宁愿 让孩子在家里放牛。即使是包了食宿,很多父母也是因为活佛这样要求,才送孩子进学校。包食宿和活佛要求两个因素同时都有,才能保证父母让孩子念完小学。小 学毕业后,多数孩子又被父母领回家干活,而不是继续念中学。
父母不愿意让孩子上学,主要是认为没用。他们判断的有用没用,主要是能否解决 就业,而藏区的就业观念又是以“铁饭碗”为标准——只有得到类似公务员的稳定工作,才被认为是解决了就业。但是藏区招收公务员,或者即使是招收机关食堂做 饭的工人,前提都得要求有城镇户口。这对天生就是农村户口的孩子,等于不管怎么学习也不会有任何希望。除非是一直上到大学毕业。而藏区乡村的孩子,有几个 能考进大学?又有多少父母能供养得起呢?
我问校长,如果不考虑就业,只当牧民,上过小学和没上过小学的区别有多大。校长说,进县城的时候看得出差别。上过小学的会看饭馆菜单,还能分出男女厕所,但是牧民进城的机会少,饭馆和厕所也很少进。如果只是在牛场上,二者差不多。这也是让牧民觉得读书无用的原因之一。
如果是这样,活佛办的小学意义有多大呢?校长对此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如果能办一个封闭式的学校,让孩子在里面从小学一直上到高中,然后参加高考,应该可以培养出人才。
我说,这样培养出的人才考上大学或当了公务员,从此就会留在城里不回家乡了。校长同意这一点,但是认为可以起到榜样作用,让牧民觉得读书有出息,愿意送孩子读书。
藏区的乡村教育向何处去,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目前这种以城市和现代化为取向的教育,要么对乡村“没有用”,要么出路很狭窄,而能最终走出去的,从此也会与乡村和传统脱离关系。因此,教育是重要的,如何教育则更加重要。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