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巨轮下,人不一定要在成为巨轮一份子或是牺牲品中二择其一。只要有人发声,有人愿意聆听,那看不见的地方终有日会被看见,但一切得赶在消音之前……”
“当你旅游西藏,却看不见一个千年民族的真实面貌和哀痛,这是现实的吊诡。人道主义终于退位到商业帝国主义之后……”
图为2008年5月1日的拉萨,在经历“3·14”之后,凸显某种意味深长。
西藏 枯萎的莲花 / 真实的西藏vs.想象的西藏
——两篇关于《看不见的西藏》的书介
西藏 枯萎的莲花
文/黄启聪《META》撰稿人 明报2008年4月6日
西藏、拉萨、布达拉宫、圣湖、帕廓街、冬虫夏草就是香港人的西藏,对于一个遥远的地方,人只能牢记一鳞半爪以取代真实。最近半个月,西藏又添上了“暴乱”的意思。真相如何?消息封锁下谁也说不准,倒不如读一本书认识西藏。作者唯色是拉萨人,丈夫王力雄是西藏研究专家,两人的作品能为读者提供不同的切入点,掌握西藏这一个概念。这书是唯色最新的作品,书中以不同的文体记述作者的见闻想法。
有论者认为“西藏暴乱”的根本原因是藏族文化在愈趋开放的环境中处于弱势,书中的记述亦似是为此提供证据:藏族文化一方面需面对世俗的挑战、商品化的入侵,如传统藏乐要以萨顶顶的包装呈现,一方面要面对不同文化的竞争,如汉族、伊斯兰文化。独处一隅的西藏,不惯于和各地文化交流,突然间需要面对如此复杂的环境,异族文化犹如拉萨的硕鼠一样,逐步进占寺庙、佛像,藏族人的恐惧油然而生自然不难了解。来自官方的压迫,亦加强了这种恐惧,书中讲述燃灯节的段落正是最佳注脚。燃灯节是纪念藏传佛教上师宗喀巴圆寂的传统节日,政府却以关卡、罚款,甚至是刊登新闻“告谕”市民,禁止拉萨市民参加庆典。一丝一点的印象,反复加强,配合政府公然的昭告,“文化灭绝”的恐惧可说是其来有自。
面对文化压迫、经济发展、政治阻力的弱势不止西藏,也可以是香港,可以是本土文化。时代巨轮下,人不一定要在成为巨轮一份子或是牺牲品中二择其一。只要有人发声,有人愿意聆听,那看不见的地方终有日会被看见,但一切得赶在消音之前,否则就如书中的诗句一样:
这正在枯萎的莲花不是我的莲花,我的莲花是往昔的莲花。
真实的西藏vs.想象的西藏
文/廖志峰(台湾允晨文化发行人)
关于西藏,我们彷佛已看得太多,又听得太多,多到像水晶球里的风景,璀璨绚丽,变幻无方,却没固定面向。以西藏之名出版的书,大多美得像是风景明信片,或是让藏人衣着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从风景明信片走出,或是聚焦转经僧侣的清圣身影,传递追求心灵自在的宗教氛围……,但西藏就仅是如此表面吗?这真是藏人的生活内涵吗?还会有人去追问真实的西藏面貌,以及西藏沉重的历史命运吗?
外部人写的西藏,事实是把西藏客制化“customization”,描述成符合观光客所需要的观景期待和文化想象,童叟无欺的旅游观点。观光/旅游本是极端个人主义,但在日益蓬勃的消费社会中,消费对象的客制化,满足观光客所需要的异文化想象和文明的体验,已然是主流价值。这样经过异化的主体意象,取代了真实的主体存在,所以当我们翻山越岭终于抵达风景彼岸,看到了地理上的西藏,却见不到真实的西藏。了解到这样的现实,你才能深刻体会唯色写《看不见的西藏》,内蕴的愤怒和沉痛,假做真时真亦假。
“我想要描绘的拉萨,并不是我描绘的拉萨;而我正描绘的拉萨,已是五蕴炽盛的拉萨。”这是唯色写作本书的出发点。唯色生于文革的拉萨,籍贯为藏东的德格,母亲是藏人,父亲却是中国驻藏解放军军官。她曾长期担任《西藏文学》的杂志编辑,出版《西藏笔记》后,被中国当局查禁。因不愿意接受思想教育,并作检讨,就此离开国家事业单位体制,成为独立撰稿人,出版多本关于西藏的重要专著:《西藏笔记》/(名为西藏的诗)、《西藏:绛红色的地图》、《杀劫》、《西藏记忆》等, 被西方媒体誉为“在利用现代传媒表达观点方面,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圈子里的第一位西藏人”、“第一个把西藏问题从私人谈话圈子带到公共空间的境内西藏人”。这种响应自身知识分子的反省良知,即使衡诸台湾公共知识分子圈和媒体人,也属凤毛麟角,巾帼独胜须眉。
本书原名《看不见的拉萨》,主要从拉萨投射出当今西藏的整体缩影。唯色从各种角度再现消失,或游客眼中看不见的西藏,让西藏的真实面貌重现,让听不见藏人的哀歌藉文字浮现。这本书的书写采用丰富的纪实手法,随笔、札记、诗歌、游记、散文、报导、评说,更搭配在藏地旅游所拍摄的照片,以及拉萨当地画家的艺术作品,浓重鲜艳的油彩和强烈的民族影像,渲染出在地的真实情感,可以说是藉伪游记的记游写法,剥落被遮盖的真实,拉萨/西藏,于焉重现,还本来面目。
自2005年青藏铁路全线贯通以来,虽然带来大批旅客,却严重破坏生态,也冲击到这原本与世无争的香格里拉。事实是,今日的西藏变貌,早在中共入藏就开始了序曲。铁路构建只是撘起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桥梁,跟随铁路而来是更多的汉人商业侵略和解放军,更便于统治。所谓高度自治的理想,从此天高云汉;独立之路,遥遥无期。中共口中说解放,要“翻身农奴把歌唱”,反讽的是,藏人再也翻不了身,汉化西藏,是一种不流血治理的便利法门。藏人的地位日益边缘化和弱势。竭泽而渔的开发模式,注定真正的西藏就此消亡。唯色透过拉萨消失的“吱吱”,对照外地入侵的“硕鼠”,隐喻一种变形侵略的无奈;叙述“天葬”仪式在商业利益的趋动下,被毫不遮掩的拍摄播送,这种愤怒达到顶点。长驱直入,视文明为无物,刚好反衬入侵者的蛮横无礼和无知。无奈和愤怒就是全书的基调。明信片式的西藏风情是外部想象。
作家王力雄新著《我的西域,你的东土》,藉地理方位的东西对举,彰显民族主义本位的帝国迷思︰谁来界定中土与边界的相对关系?谁来决定他民族的存续,或存续方式?西藏问题和新疆问题,应一体同观。这是阅读《看不见的西藏》可以做的深层思考。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在无意识的世界移动/旅游中,既消费一个民族的精神,又加重帝国主义下弱势民族被剥削的痛苦,也加重自身的罪恶,成为精神上隐形的共谋。当你旅游西藏,却看不见一个千年民族的真实面貌和哀痛,这是现实的吊诡。人道主义终于退位到商业帝国主义之后。于是,就像诗人白华英在《雪山泪》所说,只有白茫茫白雪,献一条铺天盖地的哈达。
藏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为难民。
书名:《看不见的西藏》
作者:唯色
出版:大块文化/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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