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选于台湾悬钩子的部落格。
再从文章中选两段话:“政客的翻脸无情,市侩狡诈,我们见得多,也早知这是政治权谋的常态。但是公共知识分子的沦丧批判与关怀义务才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强权与利益,总是滋生犬儒与现实主义。”
台湾悬钩子说:这篇评论是吾友米那娃之枭的赐稿。小枭正义感比较强烈,对于我先前翻译的法兰奇(Patrick French)〈他也许是神明,但他不是政治家〉、与纽约时报记者纪思道(Nicholas D. Kristof)〈被吓坏的僧人〉、〈受够和平的藏人〉等三篇文章的观点,他提出了批评,认为达赖喇嘛所代表的图博与图博人,与中国政府乃是站在不平等的位置上,却要弱势者退让,此种言论既不合理亦不公平。欢迎读者留言跟他讨论其中的论点。
在不平等的的位置上,要求弱势者退让?
自三月十四日西藏事件爆发,西藏,这个长久以来的问题又浮现到了台面。特别是今年正是中国努力营造“大国崛起,和谐盛世”而承办2008年的奥运会。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营造气氛中,却因此事件出现,成为与主旋律不和谐的异议杂音。而急于维护此情起景的盛世苗裔及大国子民们似乎被这些杂音干扰,而愤然地与所有与其主旋律声音不同调者开战。从全球性的自由媒体、跨国公司乃至于各式各样的异议团体,似乎都成了大国子民的反击对象。
西藏议题,似乎应该是这众多杂音中的一个。但是,三月十四日的镇压,以及随后衍生的冲突却使得图博问题再度成为焦点。这使得其它的抗议声音相形见绌。这当然是因为这个议题涉及了一个人数众多的族群,也涉及了长久以来的压迫,更涉及了一个大国战略却牺牲了一个有着长远历史与文化并一直拥有自己国家的民族的丧国悲歌。复以,这个失落国家的民族,有着全球瞩目并受许多人景仰的领袖。其具有明星与智慧、慈悲的特殊宗教领袖魅力更赢得许多各式人物的认同与同情。对照其受迫害的同胞与敌视他与他的追随者的敌对势力的异常强大、不妥协与强横粗暴,更使得所有他与他民族的故事平添许多令人深思与召唤献身的传奇色彩。
这个弱小对抗强大、温和非暴力对抗强大帝国暴力机器,这样的对照,都使世人对于关注图博或所谓西藏问题时,更多地关注这种强弱对比下的图博人的现在处遇与未来前景。事实上,图博人只能呼吁,只能试图去尽力去维护那几乎被摧毁,而且仍是摧毁目标的文化与价值。强调宗教与文化价值的被压迫者们,可以期待呼吁能够使压迫者从道德层面反省?显然这是个梦想!事实上,那些总不忘举起道德大旗的西方国家领导人与知识分子也正在悄悄的……喔,不,已经是逐步地公然从道德位置上退却。因为,那个压迫者据说正在崛起,经济正在腾飞,而远不是客居偏僻山区的的僧侣、灵修者或是流亡难民所可以比拟的。
政客的翻脸无情,市侩狡诈,我们见得多,也早知这是政治权谋的常态。但是公共知识分子的沦丧批判与关怀义务才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当我们看到中国通如纪思道(Nicholas D. Kristof)或是公共知识分子法兰奇(Patrick French)的言论才是让人吃惊!其操弄攀附强权与鼓吹叩头外交的熟稔程度,宛若久经外交场合打滚的外交政客。而兜售以外交现实主义的娴熟,恐怕连吾友梅菲斯特君(Mephistopheles)(注)都为之拜服羞赧吧?
达赖喇嘛的成功,成了他罪无可恕的罪状之一?确实,他的宗教领袖与心灵导师风靡了许多西方文明世界的人民。确实,他的行止风仪,使得他宛若摇滚巨星一般的灿烂夺目。更因为这样,对照某个专制而没有民主自由的政权,这个政权与政治势力在人性的光辉与神采下显得益发的不堪。于是乎他们用妖魔化、诅咒、栽赃与污名去攻击诋毁他。这些强度与力道与这个政权对他的怒气与妒意成正比,而与世界其它人们对他的亲善成反比。
这个广袤的却人口稀疏的香格里拉,一直跟中国的汉族文化关连稀疏而有自己独特深邃的脉络。于是,中国以解放者之姿,强调他们带来“文明”,打破“封建”与 “奴役”。并且以改善物质条件作为其功绩与来到此地的合理性。诚然,过去,这片土地看似并未跟随历史的脉络产生连动性的变化,然而,这究竟是出自谁的版本与诠释?我们能够对以过往的历史假设他人不会采取类似我们先人相同或相类的行动。特别是在内外交迫底下,人类总是可以透过参照与学习,突破自己既有的窠臼。如果,西方能在东方文明的刺激交流下,让自己发展出文艺复兴、航海大发现、工业革命等;而东方也可以在西方的叩关之后,造就维新、改革或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有什么理由,图博人不会走出自己的路与世界交流与相处?
达赖喇嘛的广受世界上不分种族人群的欢迎,其实就是最有力说明图博人有能力加入世界的典范。但可惜的是,在强权压倒这个希望与机会后,图博人没有机会证实自己也有能力在保持自我的特色、文化的前提下与这个广大的世界交流与融合。如今,他们不但失却他们的国度,也可能失却心灵中的那一片仙境乐土。流亡于异域数十载的图博人,越过天险,投奔印度的荒山,寻求的很难说是权力与利益,而却是追寻心灵与内造的追求。透过信仰,透过文化,图博人被识别与自我识别,而这样的识别的过程,不是一种血缘或生物学的,而是一种文化与信仰层面的。由是,物质并不能丰足他们的心灵,不能达到生命的彼端,却足以成为生命中难以出脱的业缘与障碍,使其迷惑、困顿,终至迷惘。因之,统治者宣传再多的物质进步与便利,都不能填满他们干枯饥渴的心灵。而对于心灵信仰的否定与迫害,使得他们与统治者更加的排斥与疏离。而统治者的所有作为,只是在他们的故土上加深远去的乡愁,而这个乡愁曾是故土上的风华,记忆的归属,而如今这故土仍在,但与心灵的距离却宛若置身于异邦他国。达兰色拉,那远在山另一头的异域,反而离心灵更近。
因此,这是一个曾有国家的老和尚的故事与传奇,也是一群失却故国流散世界的图博人的传奇。然而,作为精神象征与宗教领袖的老和尚,由于不见容于大国的利益与帝国的秩序,他成了帝国秩序下的异端与邪恶的化身。而他的存在与追随他出境子民们对帝国的抗议,更成了对帝国“威胁”的来源。帝国剥夺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文化与他们自我决定的可能。帝国也正改变这片土地上的风貌,但没有一样经过生长于这片土地上人群的同意。图博人对此有所抗议与争取,这是非常的容易可以理解的,也同样的让人想要予以支持。如果,人类进步到今天,仍然不容许对国家与强权提出批判与质疑,那么是否可以冠上“文明”这个文字,时值思索再三。
而老和尚一辈子争取让所有人理解图博人的困境,在这个强权即公理的世界中是多么的不易,也多么的容易遭到反叛与出卖。曾经,达赖喇嘛与其它的图博人,着意争取西方的理解,特别是民间与公共知识分子。因为人们总设想,西方的民主自由社会,总是宽容地可以倾听各种不同的声音,也可以去理解弱势民族的处遇与悲情,并会伸出友谊的手,给予支持。而更多的西方知识分子更会本着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想性与批判性批驳并支持受压迫者的呼吁与抗争。然而,从纪思道与法兰奇的文章中,我们绝对是失望的。我们看到本该批判强权论的公共知识分子,竟然试图扮演起玩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的政客嘴脸。也看到了犬儒主义式的技术操作。更了解了其实,“强权即公理”并不是在国际权势竞争的场域才会出现的。同样地,也会出现在这些得享大名、舒适优渥的知识分子的笔记型计算机屏幕前与他们的脑子中。
所有这两位可敬的先生所说的“不该触怒”,都在于“因为中国没面子,所以中国会打压得更厉害”这种逻辑上面。从这句话的逻辑上说,中国“只”关心“面子”,而这个“面子”似乎是他们的“核心利益”。且不说中国没有傻到“只”要面子这样的颟顸,就说我们循此逻辑反推,给了或无损了中国的面子,中国就会改善图博人的处境,甚至让图博人重返过去的祖国?事实上是,从四十九年前达赖(喇嘛)从西藏出奔以来,西藏的文化、生活价值正在遭受毁灭性的破坏,从未停止,还在恶化。这都是因为达赖(喇嘛)“不给面子”所造成?设若真是如此,因对一人的好恶而持续对一地之人民持续施加恶政而持续数十年而未歇,究竟是谁才该被谴责?
更讽刺的是,这两位可敬的先生,甚至连达赖(喇嘛)与世界政要会面照相都可以成为指责的对象,真让人不知该莞尔一笑,还是愤怒!而纪思道甚至认为他(达赖喇嘛)不去照相而让美国的顶尖外交官去跟中国寻求可能的解决方案会更务实。这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原来住民自决的理想早就被知识界除名,而改易以第三国买办主义。图博人的前途原来自己没有权利参与也不该知悉,这真是人类文明的大跳跃!只是,这是往二十二世纪跳跃呢?还是往十八世纪跳跃?
达赖喇嘛的明星光环确实是耀眼,但这应该不是他的罪恶,实际上反倒是一种无奈。试想,面对中国这样的强权,这人口不多的图博人,在这世界边缘生存的权利,从来不是攸关国际格局与西方世界利益的。由是,这种与明星、形象有关的运作,其实是必要甚至是唯一的策略与手段。达赖喇嘛确实不是政治家!但政治的场域,或者说是国际政治的场域可曾对这个孤独而丧国的老僧敞开过门窗?美国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企图,但很快的就放弃、遗忘。达赖(喇嘛)努力扮演非暴力的角色,以期获得更多的同情与了解。然而慈悲的老人呀!如果你在初始就走恐怖主义、激进路线,这可敬的先生们就不再会指责你的应对轻忽、不当与错失良机。如果你够激烈,手段果决到足以让可敬的先生们也忧虑再三,那们,他们反倒要呼吁全世界尊重与理解你们。就担忧您们不小心或不高兴就在他家后院点燃了TNT所制作的烟火炮仗。。
然而,不论是老和尚或是图博人,都不是激进与极端主义的拥抱者。也许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文化,使得他们从来就无意也未曾真正采取过这样的路径。然而,他们除了拥有深邃的信仰之外,我们始终不该忘却他们也始终是被压迫者。他们与压迫者的力量差距如此悬殊,是如此的无力。当中国的盛世祭典来临之际,也同时是图博人文化消逝的危急之秋。即使是无力者也要发声,也要呼求。纵使,这些作为确实让压迫者的祭典失色或难堪。然而,叫被压迫者遵从驯服太沉重!这样的论述,既不合理也不公平!这种完完全全赤裸的强权论,从压迫者口中出现虽令人痛恨,但不稀奇。但是,从自诩为社会良知的公共知识分子笔下口中出现,才是让人难过与心碎的。强权与利益,总是滋生犬儒与现实主义。达赖(喇嘛)确实不是政治家,因为他不知道,在面对这些矫饰之词背后的怯懦也许有机会用心灵的追求得到解决,但却不会得到政治解决。因为,贪婪与懦弱正侵蚀那些本该坚持批判与关怀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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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梅菲斯特就是歌德小说「浮士德」一书中,诱惑浮士德博士出卖灵魂的魔鬼。
唯色注:1、台湾悬钩子的博客:http://rosaceae.ti-da.net
2、文中的“图博人”,即藏人。谢谢米那娃之枭!
3、文中的“(喇嘛)”是我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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