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随尼姑的人里面,确实没有发现有过去的领主或代理人出身的人,也没有发现有59年参加“叛乱”的人,应该说都是“翻身农奴”。
巴尚(化名):男,藏东康地藏人,随十八军进藏,担任军队高官的警卫员和翻译,后转业至新闻单位当记者直至退休。文革时候属于“大联指”观点,曾随军采访过1969年“尼木事件”。
访谈时间:第一次,2001/10/28上午
第二次,2001/11/1下午
1969年6月,尼木县发生军宣队被杀害的事件。我们在拉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立即和军区联系准备下去采访。因为杀的是解放军,这一事件当即被定性为“反革命叛乱”,军区派出两支部队,分别从羊八井和曲水这两条路开往尼木剿匪。我们走的是曲水这条比较近的路。分社派了一辆车,有我和两个摄影记者,还有一个尼木县武装部的军人。车子开过曲水大桥往里走,下面是雅鲁藏布江,上面是很高的山,突然发现前面路断了,过不去了。下车一看,路明显是被人破坏的,山顶上还有很多人,看来他们早就预料到解放军要来,因为他们闯了大祸,杀了那么多的解放军,我记得是十四人(《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中记载二十二人被杀)。后来得知羊八井的那条路也被破坏了。我们发现不对头就打算调头往回撤,但车上的那个军人不愿跟我们回去,他说这已经很近了,他要走回去。当时他还带了一箱红烧猪肉罐头,他抱着罐头下了车,可我们看见他没走多远就把罐头扔到江里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不回头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个汉族。
我们回去后向军区作了汇报。军区连夜派部队修路,第二天就把路补好了,于是我们又开着单车去尼木,一到县里就听说麻江(尼木的一个区,羊八井往南)那边遇到麻烦,从军区来的部队被阻挡了,但我们赶到的时候,部队已经过了麻江。可能有一个排的兵力吧,武器装备很全。再加上尼木县里的部队,后来进山沟围攻尼姑(即赤列曲珍)驻地的时候大概有七八十个军人。当时从麻江跟部队来的也有我们的记者。至于部队为什么要出兵麻江?就是因为在麻江那边杀害了十四个解放军,而且杀得很惨。这些解放军是属于“支左”的,没带枪,尼姑手下的那些人半夜三更搞袭击,把有的解放军从窗户里甩下来,有的用磨盘石砸死,再把他们都埋在三叉路口,意思是这些人都是鬼,而且上面还放着军帽。这些解放军都是汉族。这样一来部队当然就要剿匪了。这已经很明确了,这是“叛乱”行为。当时部队的指挥员是西藏军区的参谋长,叫李传恩(音)。
我们一早就从县里出发,不久走到一个山谷里,据说从这山谷进去就是尼姑的驻地。山谷里全是乱石成堆。我们看见一个个山头上开始挨着冒烟,这显然是发现我们来了,他们在相互报信,用古时候那种烽火报信的办法。当我们走到山口,看见两栋民房,部队便分开埋伏,向房子里的人喊话,但没有人答话。部队就准备上去冲进房子里察看,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我们的一个排长中弹了,当场死亡,但枪是从哪里打来的根本不知道。这一下部队当然就很气愤了,就用四0火箭筒对着房子放了一炮,然后冲进去了,结果发现屋里只有老人、妇女和小孩,大概七八个,都死了,有个老人还在被窝里,看上去是在睡觉。活着的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手已被打断了。部队搜查了一圈,既没有发现武器,连个弹壳也不见,也没有发现年轻人。我曾问过小孩话,他说我们都在睡觉,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你们汉人的炮弹打死了这么多人。我对部队说这个事情要处理好,不然影响不好。后来小孩被送到总医院治疗。那些死人,本来部队打算拖出去,我说还是抬起来埋了吧,于是就挖了一个坑把他们全都埋了。
这么打了一下,部队的情绪就上来了,直往前冲,走不多远就和尼姑的人遇上了。他们那边有几支火枪,更多的是矛和刀,还有牦牛鞭“乌朵”,包着石块朝部队这边扔。一般情况下部队是不会开枪的,可能他们也以为部队不会打枪,所以他们气势汹汹的,用最落后的武器来对抗。所以当部队一开枪,他们慌了,赶紧逃跑,部队就边追边打,可能那次打死了三十来个人。他们那边都是老百姓,也就是农民,其中还有几个基层干部,大多数比较年轻。后来追到了尼姑驻扎的那个村子,我们埋伏在一个土坎下面,附近还有一个小水库,相互距离很近。我们向那个尼姑喊话,可她不但不出来投降,还穿着法衣戴着法帽站在房顶上跳神作法,在那儿乱跳乱舞。参谋长下命令不准向她开枪,要抓活的。这么相持了一会儿,我们喊话也不起作用,尼姑还耀武扬威的,向我们宣战。于是部队就往尼姑房子开枪,结果那里面也朝我们开枪,但他们那个枪都是破枪,子弹也不多,一发两发的,根本打不到我们。而我们的冲锋枪一打一个准,后来发现打死了七、八个人。这么打着打着,天快黑了,尼姑还是拒不投降,部队想冲上去,但这样就会肉搏,双方伤亡就会很大。参谋长就叫战士们别打了,可战士们不听,都打红了眼,想冲上去把他们全部消灭。我就向参谋长建议,这样不好,他们活不成,我们也会有伤亡,而且我们已经发现他们非常顽固,今晚就算了,明天再进攻吧。于是部队就撤回来了。当天晚上,尼姑他们就跑了,跑到山上去了。
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冲到房子里的时候已是空空荡荡,只有七八个人的尸首,有几个还被扶起来靠在墙上,身上都是枪眼。尼姑的房子里还点着一盏酥油灯,油燃的不多,可能跑的时间不长。在房顶上有个简单的帐篷,里面一张桌子上面有几个盛满弹壳的盘子。弹壳都是自动枪的弹壳,只有部队才有,是不是收集在一块表示证据的意思呢?那楼下有个隐蔽的小经堂,点着灯,供着佛像,还有些经书、法器和护身符之类。后来有群众告诉我们,说院子一角的小房子里有两个伤员,被砍了双腿或双臂的。我们一进去果然有这么两个人,一个女的被砍了双臂,一个男的被砍了双腿,居然还活着,据他俩说是周围的老百姓给他们喝茶喝青稞酒才活下来的。已经砍了好几天了。是因为在这之前县里干部和解放军来的时候,他俩跟他们谈过话,所以尼姑就说他俩是叛徒,狠狠地惩罚了他俩。在尼姑的门前一块空地上还钉有四个橛子,群众说尼姑处罚被认为是叛徒的人时,就把他们的手脚捆在橛子上再砍,那满地都是血,已经干得起壳了。这我是亲眼看见的。又说还有两个基层干部被活埋了,我们挖出来一看,有一个浑身水肿,到处是刀口。所以说这尼姑是很残酷的(《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上记载,“在尼姑庙杀害基层干部积极分子十三人”)。那两个被砍伤的男女很年轻,后来送到总医院去治疗,现在不知怎么样。接下来部队就搜山追击,在山上发现不少在逃的人,于是各个击破,击毙的击毙,抓获的抓获,尼姑就是在山上被抓获的。当时这场战斗,被打死在寺院里的有七、八人,在山谷和山上被打死的有四十多人,解放军只有那排长一人牺牲。尼姑后来是被带到拉萨经过公审之后枪毙的。她下面的得力干将大都被枪毙了,只有一个叫热群的跑掉了,没有抓到,这人原来是一个基层干部,杀解放军就是他带头的。
这个尼姑三十多岁,个子高高的,她在当时很有号召力,把周围村子里的人都集中起来了,其中有一批就一直跟着她干。她一开始就打着造反派的旗号要造反,在这以前,红卫兵冲击县城的时候就有她那伙人,当时冲击县城不成,还说要用炸药把县城炸掉。据我分析,她不是一个单纯的造反派,而可能是有另外的目的,据说在62年中印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她就造过很多谣,说什么印度人打过来了,中国人就要撤回去了,等等。这个尼姑是有文化的,听说她背诵毛主席的语录很熟,在鼓动群众时还常常把中央文革小组和江青挂在嘴上,能说出很多最新指示,但没有发现她与拉萨的造反派是否有联系。另外。这尼姑也很会利用群众的迷信心理,她说她自己是格萨尔传说中下凡的女神“阿尼古尼甲波”的化身,会预言、跳神和打卦。还把她手下的人都封为格萨尔里面的将领。她在老百姓中的威望挺高的,常常被请去降神,预言各种事情,包括农作物的收成。
尼木事件被政府定性为“再叛”,但一直存有很多说法。我认为,本来这一事件是可以按照内部武斗处理的,但是杀了那么多解放军,恐怕就不能说是武斗了。那些被杀死的解放军没有带武器,也没有和他们互相打石头,甩“乌多”,是在突然袭击中被打死的,这显然就是一种仇恨心理,一种敌对心理,不是一般的武斗,也不是一般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蒙骗的问题。另外,尼木这个地方在文革前还发现过大量空投的传单,内容是跟西藏独立有关的,因此如果要说有无叛乱的基础也很难否认。
实际上这个事件很复杂,参与者似乎应该分开来看,具体分析。比如尼姑她是有政治头脑的,而且从其行为来看对解放军是有仇恨心的,所以整个事件不是一般的群众组织在搞武斗,我认为她是利用这个时机进行她的报复,如果说以造反派的名义鼓动群众冲击县城还可以说是搞派性,但是杀解放军就不是单纯的问题了,好像西藏其他地方没有这样的事情,即使有,也只是极个别的,这么大的规模好像没有。这个尼姑本身就复杂,她既是造反派的头头,又有尼姑的身份,擅长降神弄鬼,在群众当中有一定的威望,要煽动和蒙骗群众是不难做到的。还有尼姑的那个干将绕炯是个基层干部,也是个“翻身农奴”,但杀解放军很凶狠。那时候,农村里也分两派,基层干部也分为造反的和保守的。一说解放军是支持保守的,那些造反的当然就敢下手了,那时候要欺骗人是很容易的,尤其是被派性所鼓动。但是如绕炯这样的人是不是和尼姑怀着一样的心思就说不清楚了。另外,在跟随尼姑的人里面,确实没有发现有过去的领主或代理人出身的人,也没有发现有59年参加“叛乱”的人,应该说都是“翻身农奴”。实际上后来对这一事件的处理并没有触及到一般群众的。无论公审、枪毙和判刑,处理的都是尼姑和尼姑手下的骨干分子。
另外,在同一年西藏其他的县里发生被定性为“再叛”的事件,其实情况都不一样。也有杀解放军的,但不多,一两个吧。日喀则的谢通门县是在派性斗争中撤消了人民公社。公社是“极左”路线的产物,在西藏并不适合,不应该在西藏建立公社,连合作社都不该搞,而应该是把互助组搞起来,让群众富裕起来以后再说怎么走的问题。都是一阵风,内地搞公社了,西藏这边也跟着推行,却不顾西藏的实际情况,老百姓经济基础和思想准备都没有,吃了很多苦头。不过那些地方的动乱应该是与派性争斗相关的,那时候,连县里各级机关都是瘫痪的,干部都挨批斗,有的被斗死,有的自杀,各种情况都有。而那些地方,应该说汉族红卫兵并不多,都是当地的干部群众在搞运动,抱着各种各样目的的人都有,用心越坏的人他表现得越积极,也就是越左。因为那个时代提倡的是“宁左勿右”,“左了不怕”,“左”就意味着革命。
◎ 巴尚分析西藏文革的特点
西藏文革和内地文革差不多,只是时间上有不同。西藏总是要跟得晚一些。尽管分成两派,但中央文革的指示,无论内地还是西藏的两派都要遵守,都要跟形势,但是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如何理解,各有各的看法。有一派认为要把所有的当权派都打倒,政府机关瘫痪,然后由他们自己上台掌权,这样才叫革命路线。另外一派则认为不然,要搞清楚当权派中的问题,该打倒的打倒,没有问题的仍然应该保留,不一定要彻底换班。
当时中央对西藏文革的状况不是管不了,但分成两派以后,互相各说各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央表态,两派都是造反派,两派都是革命者,没有什么根本的矛盾,应该坐下来好好谈,应该联合。中央一直主张联合,周恩来对此好像专门有过指示,要联合起来一致针对走资派。但恰恰是在走资派的问题上,两派无法联合起来,各有看法。因此走资派当中即使有什么问题,只要他倾向哪个派,哪个派就会保护他,不摘他的乌纱帽,而另一派就会揪住不放,所以无法统一和联合。当时内地的红卫兵起主要作用。本地的红卫兵是跟着他们跑的。来了多少内地红卫兵我不清楚,不过我记得到我们单位夺权的有益希单增和“北航红旗”一个姓胡的红卫兵。这人很嚣张。文革以后,北京航空学院还给我来过信,要了解这人的情况,但我没有提供。姓胡这人相当嚣张,竟然要夺新华社(中国官方最大的通讯社,在各省、自治区都有分社)的权,说权力应该归造反派(指的是“造总”),我一看气氛不对头,当即就退出了会场。
益希单增那时候就挺红的,他是首都红卫兵的一个头头。咸阳来的红卫兵(指西藏民院的红卫兵)几乎是清一色的“大联指”,像人大的秘书长巴桑洛布也是一个头头。但益希单增的身份我弄不清楚,后来他好像又变成“大联指”的了。内地红卫兵当中藏族其实不少。
当时我们单位的领导叫李和亭(音),他因为倾向造反派没被批斗。我们单位有二十多人,造反派那边很厉害,但关键人物都在我们这一边,领导、老记者、搞人事档案的、驾驶员都在我们这一边,大多数藏族也在这一边,总人数也比他们多一两个。他们那边都是年轻人和刚进藏的,只有一两个老记者,也只有一个藏族。我们当时的工作就是了解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哪里有武斗,哪里打死人了,然后写内参。但内参到了上面,总社也分两个观点,有时候我们就亲自去总社汇报西藏的文革情况。
西藏的当权派也要具体分析。像曾雍雅和任荣看上去各支持一派,其实也并不是一味地扎入一个派,而是根据具体的事情,这件事情支持,那件事情反对。当时的当权派也不完全都想要挑起两派之间的武斗,搞分裂。当然有极个别的在幕后策划,出歪点子,让两派斗得没有休止,实际上是出于私人恩怨的。因为西藏历史上就有党内斗争的遗留问题,因此借文化大革命进行报复的也有。这些遗留问题,比如在达赖和班禅问题上的不同看法等等,很复杂,几句话说不清楚。
【以上《巴尚讲述一九六九年“尼木事件”》,摘自《西藏记忆——二十三位耄老口述西藏文革》(唯色采访整理;台湾大块文化出版,2006年)。】
图1:“尼木事件”的领导者、著名尼姑——赤列曲珍被公审处决。
图2:被公审处决的老喇嘛。
图3:被公审处决的妇女。
图4-图5:拉萨公审大会的现场。
图6-图8:被当作“叛匪”的藏人遭到枪决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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