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这样一本书,将西藏民族在这半个世纪以来的集体流亡——身体的或精神的流亡,通过一个个铭刻着西藏印记的西藏诗人在流亡生涯中的不尽歌哭,如此全面地、如此悲壮地呈现于中文世界,这是意味深长的,更是值得珍视的。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在网上读到《诗从雪域来——西藏流亡诗人的诗情》(台湾允晨文化出版, 2006年6月)的章节片断,此书已令我深切期待。即使如我这样一个多年生长在雪域大地上的诗歌写作者,曾经在拉萨长期担任文学杂志的诗歌编辑者,并且被傅正明先生在书中多次提及的上百个藏人诗人之一,阅读此书的经验也是完全新异的、激动难抑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用中文写作的我,第一次由此结识了同族中用母语——藏文,和另一个异族的文字——英文写作的那么多优秀的诗人吗?是因为在这些用三种文字写作的同族诗人当中,第一次读到了藏民族奉为珍宝(藏语称之为“仁波切”)的诸多精神领袖“具有透彻的内在智慧”(达赖喇嘛语)的诗歌吗?是因为就我个人而言,第一次知道了曾经受之影响弥深的众多西方诗人中最反叛的那个,——金斯堡,后来师从的竟是1959年以后流亡他乡的藏传佛教上师吗?答案显然是肯定的,这正是《诗从雪域来》送给我的宝贵礼物。
对书中出现的藏人诗人,我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西藏境外的诗人中,从藏地流亡至印度以及其他国家的约七十位,包括藏传佛教各教派的仁波切和喇嘛,以及1959年以后因父母流亡而出生于印度等地的有十多位,大多数用藏文写作,也有不少人兼用中文或英文写作;西藏境内的诗人有二十多位,用藏文和中文写作的分别过半,双语写作的极少;另外,在境内遭到囚禁的诗人包括僧尼将近二十位,基本上用藏文写作,也有个别兼用中文或英文写作。全部共计一百三十多位。
可想而知,如此庞大的诗人歌队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我刚写了一篇名为《发出声音》的短文,感念于今日西藏的真实现状,忍不住质问:“西藏,你有你的声音吗?比如辨经时,双手击掌发出的声音,在西藏的所有声音中,应该只是其中一种,象征伟大的佛法犹如真金不怕火炼。另外的,其他的,还有什么样的声音呢?一个人,一群人,从内心发出的声音,有谁听见过?多么不容易啊,在压抑中冲出喉咙的声音,为什么,一出口就奇怪地变了调?或者,更经常地,是不是,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便被那劈面而来的某巴掌、某鼻息甚至某眼神,给惊吓得硬是生生地全咽下,以至于几乎不敢吭声?”
只有出走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可是,只要出走,不管是1959年还是2006年,都是从此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流亡者。达赖喇嘛在前不久接受《亚洲周刊》的记者访谈时笑言:“逃出来时不须要经过任何批准,回去时却要经过批准”,在藏人们听来字字辛酸。更为铭心刻骨的是,每次听到达赖喇嘛在印度或者在其他国家对藏人讲话时,总是反复提到“占却”(藏语,流亡)和“占却巴”(藏语,流亡者),这两个词就像深深的烙印,成为1959年以后的西藏民族和西藏人的显著身份。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身份。不论如此众多的藏人诗人是用母语写作,还是用中文或者英文或者任何一种文字写作;不论如此众多的藏人诗人寄居在达兰萨拉,还是寄居在纽约、伦敦、渥太华或者北京;不论如此众多的藏人诗人仍然留在自己的多(安多,今青海、甘肃、四川等地)卫(卫藏,今西藏)康(今西藏、四川、青海、云南等地)老家;——都是流亡者,身体的或精神的流亡者!傅正明先生为此感慨:“这个民族的集体流亡始终在向世人展示一个巨大的历史的伤口。”
因此当我听见出生在印度的康巴后裔丹真宗智痛切诉说:
我是西藏人。
但我不是来自西藏。
从来没去过那里。
我却梦见
死在那里。
不禁想起一部纪录片里的镜头:一位在1959年以后流亡印度的老喇嘛,骑马至尼泊尔与西藏交界的某座山顶,眺望远方——那边,正是西藏,是他还在青年的时候就从此离别的故乡。几个在异乡长大的年轻僧人在悬挂五色经幡,风轻微地吹拂着,天高云淡,万籁俱寂。老喇嘛久久地伫立山顶,遥望家乡。久久地,他才叹道:我们的家乡是这样地美啊!说完,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泪水从他已经去日无多的眼里奔涌而出,他竭力地压抑着,压抑着,终究失声痛哭……
也因为历时半个世纪的流亡,不但在地理上造成人为的阻隔,致使以漫长的边境线为界,西藏民族被划分为境内藏人和境外藏人两大群体,在文字上造成的阻隔更是明显的,虽然出现了能够双语或者更多语言的诗歌写作者。而傅正明先生以经年累月的搜集、采访和翻译,将藏人诗人群体及其充满心灵真实的诗歌呈现于世人亦呈现于我们彼此(期盼《诗从雪域来》以及傅先生编撰的并将出版的《雪域歌声——西藏自由诗选》将来会有藏译本和英译本),个中意义,惟有我们更能体味。
身为或者心为“占却巴”不但满怀乡愁,也昭示着悲剧命运。但在1959年以后的流亡岁月里,幸运的是,西藏民族拥有坚守和平主义理念的达赖喇嘛这样的精神领袖,而从伟大的佛教智慧中获益无穷的诸多高僧大德拥有如达赖喇嘛所言的“流亡中的自在”,所以会在既是诗歌写作也是修行之悟的开示中直指人心地呼吁:
决不退却,
莫问前路如何,决不退却。
在你们的国土
过多精力消耗在心机上
而不是用于心灵的发展。
捧出慈悲心——
不仅对朋友而且对所有的人;
捧出慈悲心——
为心灵和平和世界和平工作。
为和平工作,决不退却。
不管发生什么,
不管你周围情境如何,
决不退却。
(——达赖喇嘛)
从未有这样一本书,将西藏民族在这半个世纪以来的集体流亡——身体的或精神的流亡,通过一个个铭刻着西藏印记的西藏诗人在流亡生涯中的不尽歌哭,如此全面地、如此悲壮地呈现于中文世界,这是意味深长的,更是值得珍视的。但要说明,藏人诗人的歌哭并非一味悲情,创巴仁波切所预言的“我将在呐喊和欢笑的同一时刻死亡和转世”,正是其歌哭的力量与美!成就这样一本书,没有一种真正的道义精神和人道立场是不可能的,虽然傅正明先生只是去过印度流亡藏人社区,未能到过境内广袤的藏地一步,却感同身受着藏人的流亡之苦,替藏人传达那歌哭的力量与美,故而达赖喇嘛在给《诗从雪域来》的序中动情评说:“这种同情、尊重和倾慕,是极为令人鼓舞的源泉”。
由衷地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向倾注心力为西藏、为中国更为世界写下《诗从雪域来》的汉人流亡者——傅正明先生,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这恰如创巴仁波切的诗句:“出于欢乐和尊重,我把它奉献给你”!
2006-6-19,北京
图为傅正明先生所著《诗从雪域来》(台湾允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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