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诗人陈思娴说:“许多人问到‘卓玛嘉因’身分的真实性;‘卓玛嘉因’确有其人,但在诗中,他却藉由叙事和想象,被复写成另一位‘卓玛佳音’。因此, ‘卓玛嘉因’如果是个与苦难同义的符号,它的地域性就不仅限于雪域了,而是任何我们无法想见的人间炼狱,所有持笔而遭枪杆逼迫的躯体。”
卓玛嘉因 ◎陈思娴
请勿在夏天拿放大镜细读这首诗与这则新闻
因为,卓玛嘉因,公元一九七七年
出生于容易被阳光灼伤的雪域
卓玛嘉因在中学担任历史教师,每天
像一台接上发电机的播音器,翻开课本
以陌生的语言为学生朗诵虚构的故事
他总是笑称自己几乎晋升成语文教师了
正当我在想象的路口裁下一张年轻喇嘛的脸孔
于光秃的头颅植下深绿色草皮
使他看起来酷似同乡但未曾谋面的卓玛嘉因;
卓玛嘉因恰巧在课堂上放下劣质的粉笔
摇醒一位时常打瞌睡的学生
学生惺忪地、却有礼地回答:
“老师,我只是在梦里重复种植一棵死亡之树,那是
五十年前祖父逃离家乡时,忘记带走的风景
老师,祖父的遗书遥远地向我传递
在几经流转的旅途中,那张薄薄的纸
躲过了亿万分之一被流星袭击的机率
躲过了陷入海底深思的流刺网
残缺的文本越过几块岛屿,巨浪掀起多种语言的争执
绕出舌的海岸线,我甚至怀疑自己读到的是祖父亡命的历险游记……
“漂浮的祖父乘坐如魔毯般的遗书前来
老师,您打断了我和祖父的谈话啊,他的魂魄
好不容易越过严寒的雪山,跨上牦牛背
来到枯槁的树身,他好不容易从我脏兮兮的脸
认出父亲牧羊的样子,现在他又误入您手中
课本里岔出的歧途,走进淌干泪水的拉萨街头
雨季早已远走了,那里却处处布满雷区。老师,祖父马上
就要遇见当年先于他,被炮弹拦截去路的老朋友们
老师,请让我继续睡吧,请让我从那些
毁于一旦的模糊血肉中,为祖父一一指认出
我玩伴的祖父们,让我带他们
一起回到叶片发紫的死亡之树。”
卓玛嘉因拔掉漏电的播音器插头,丢下课本、跑出课室
躺在大草原上不分昼夜望着低低的天空,搜罗
每一朵云的痕迹,轻轻回转成藏文那柔软的笔划纹路
在稿纸上──记载着污染的湖泊与稀薄的空气、
把垂死的羚羊送往没有暗藏枪口的救护站
并且安置不安的雪山、扶正倾斜的寺庙和经文
最后再种植一大片死亡之树……。
卓玛嘉因将这些文字锁在抽屉,他的朋友们
只好喝下噤声的药水、缩小身体,蹲进抽屉屏息阅读
但枪杆还是撬开了抽屉,卓玛嘉因被带走,根据轮回的规则
而被锁在如抽屉般的囚房,从此见不到那些被他写下的风景。
他在狱中不幸染上肺结核;有报告指出──
“卓玛老师教学认真,吸入太多粉笔灰,目前在山中静养肺病。”
卓玛嘉因的行踪和性别始终不明
为他声援的读者纷纷期盼卓玛嘉因是一名女性
那么,当她的名字重新被翻译成卓玛佳音
或许将是一则获释的好消息
【写作态度】◎陈思娴
在中国流亡学者傅正明讲读西藏诗歌席间,西藏诗人旦真旺青面对枪杆威胁的诗句,不断被朗诵:“千万不要朝我的胸口瞄准/因为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时,卓玛嘉因遭受文字狱的英文数据,从几位西藏朋友手中,缓缓递向我。卓玛嘉因的故事仅是填充媒体版面的一则新闻,隔日,随即沦为陈旧的空缺。我于是试着写下许多位无故蒸发的卓玛嘉因,让他们在诗行里找到位置坐下来,重新被读者凝视。入座吧,卓玛嘉因,你们不要害怕,我手持的仅是一只贫弱的诗笔,不是枪杆;入座吧,不必换上囚衣、也没有对照的编号。
【得奖感言】◎陈思娴
许多人问到“卓玛嘉因”身分的真实性;“卓玛嘉因”确有其人,但在诗中,他却藉由叙事和想象,被复写成另一位“卓玛佳音”。因此,“卓玛嘉因”如果是个与苦难同义的符号,它的地域性就不仅限于雪域了,而是任何我们无法想见的人间炼狱,所有持笔而遭枪杆逼迫的躯体。……西藏六年级诗人朋友贝玛旦増,送我一本在印度德里出版的西藏流亡诗选《Muses in Exile》,寒冬中我突然感到:世界如此广大,人心如此狭小,能够为受苦难者书写,是一件幸福的事。谢谢大家。
——2006年第二届林荣三文学奖新诗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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