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沉重的话题。却也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1968年6月7日,12个年轻藏人在大昭寺、在拉萨的街上,被解放军的子弹夺去生命。
是文革中的武斗,更是权力争夺的牺牲品。一个民族都成了牺牲品。
然而,文革——“杀劫”,在今天的西藏,结束了吗?
西藏“文革”疑案之二:1968年拉萨“六·七大昭寺事件”
·唯色·
1968年夏天,在拉萨发生了西藏文革史上最震惊的血案之一:“六·七大昭寺事件”。因为这一事件乃是军队策划并实施,被认为是军队“支一派压一派”的标志,西藏军区曾就此事件进行过调查并有详尽的报告,披露了令人震惊的内幕。
关于这一事件,概括而言,即被“造总”占为据点的大昭寺,其三楼一侧临街的屋子被设为广播站,有数十名“造总”成员(多为居委会和工厂中属于“造总”一派的居民红卫兵、工人红卫兵和积极分子,也有拉萨中学的红卫兵)在此驻守。担任播音员的是拉萨中学学生赤列曲吉和旦增。据说这个广播站的宣传攻势很厉害,因而遭到攻击,死伤多人。
1995年出版的《中共西藏党史大事记》上对此的记载只是简单的一句:“6·7 拉萨警备区部队进驻群众组织控制的财经大院(位于达赖喇嘛家族的府邸——‘尧西达孜’的对面,现自治区计经委大院,当时‘造总’的主要活动点)和大昭寺 警备区部队司令部进驻大昭寺时,受到阻挠,发生冲突,造成伤亡。”
事实却不堪回首。
当年拉萨中学学生、“造总”成员次仁旺秋的回忆是:“六月份,一部分‘造总’的人正在占领大昭寺的时候,当时阴法唐(1980年任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西藏军区政委)是西藏军区政治部主任,拉萨警备区的司令员叫什么,名字一下子记不起来,是他带着部队进入大昭寺。当时在大昭寺里有旦增、赤列曲吉和东方红居委会的一些群众在里面。我不在大昭寺里。事后听他们讲,那天在大昭寺的‘白玛曲乃’,就是那个烧香的地方,大概有造反派的三十来个人在开会,突然一群军人从后门冲进来开枪,但我听说当时没有直接向人开枪,大都是往天上和别处开枪的,但是也有很多人被击中了,好像有八个人当场打死了,但在场的大部份人受伤了。我们拉中的同学赤列曲吉,因为她爱唱歌,嗓音很高,我们叫她‘高音’,肚子被打中后,肠子都流出来了,就用一个铁碗堵着肠子,嘴里还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部队占领大昭寺之后,‘大联指’的人进来把没打死的人七脚八手地乱揍,大部份受伤的人是被‘大联指’的人打伤的。当时‘大联指’的总部在交际处(现“迎宾馆”),所以把这些‘造总’的人边打边骂地从大昭寺带到交际处。当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摘自“美国之音”藏语部对次仁旺秋的采访)
事实上,在这一突发事件中,被打死在大昭寺里的有十人,另外还有两人打死在附近的大街上,平均年龄二十多岁,都是东城区办事处下属的河坝林、八廊学等居委会的红卫兵。在批斗“牛鬼蛇神”中很活跃的积极分子次仁旺姆(后任河坝林居委会的党支部书记,现退居副主任),据说当时也在场,被解放军的子弹打伤脖子。东城区办事处主任扎西的臂膀给打中,骨头都露出来了。还有一个女孩在呼喊口号时,舌头被子弹打掉半个。曾经耳闻当时激烈枪声的人,形容那枪打得“哒哒哒,哒哒哒”的。还听见广播里声嘶力竭地高喊“我们‘造总’被枪击了”。战事很快就结束了,那些死伤的人都被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马车上,推到藏医院的大门口,引来拉萨城里风闻而至的人们团团围住。
2002年6月,我在拉萨采访了在这一事件中身受重伤的“造总”广播员旦增的丈夫(旦增于1990年因车祸离世)。他回顾道:
“那天大昭寺先是被‘大联指’包围,主要是住在索康大院里的秦剧团的演员和拉萨市歌舞团的演员。后来军队进去,在里面打死了十个群众,打伤的有我的爱人和‘高音’,其实‘高音’的名字叫赤列曲吉。她俩都是‘造总’的广播员,是拉中高68级的学生。我爱人,那时候是我的未婚妻,差一点被打死了,子弹穿过她戴的军帽,从她的头部擦过,腿被手榴弹炸断了骨头。当时‘支左’的解放军先开的枪,他们是支持‘大联指’的。我听说这个消息时,正是傍晚,我吓坏了,以为我爱人被打死了,就去找她的尸体。我亲眼看到那些尸体被弄到藏医院的门口堆放着,很惨,缺胳膊少腿的,被打得很烂。全是居委会的群众,有些是被枪打死的,有些是被手榴弹炸死的。我翻来覆去找,没见着她,后来听说她被打成重伤了,在人民医院。那个时候,人民医院是‘造总’最重要的据点,所以我未婚妻及时得到了治疗,不致于被截肢。如果不是这个医院,她肯定被截肢了。在人民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又转送到军区总医院,要在那里取钢针。记得我最初在医院看到她时,她已经面目全非了,全身包扎,脚被吊起来,还打了麻药,整个人像死人一样。幸亏她那时年轻,20岁,所以挺过来了。以后我就把她当时戴的军帽和剪下来的头发都保存下来了,一直保存到今天,作为纪念。她的腿一条是粉碎性骨折,一条没这么严重,做了两次大手术才好了。因为她受伤了,所以就没有去下乡安家落户,分到群艺馆当会计。当时,赤列曲吉的肠子被打出来了,用一个搪瓷缸子堵住才幸存下来。她以后在《拉萨晚报》藏文编辑部工作,现在已经退休,经常转经。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俩在大昭寺楼上广播,解放军冲进来以后,听见还在广播,很气愤,就冲广播室开了枪,还扔了手榴弹,幸亏她俩没被打死,后来她俩被认为是‘造总’的‘保沃’(英雄)。解放军占领大昭寺以后,‘大联指’的人也冲进去殴打‘造总’的人,主要是秦剧团的演员们。”
旦增的丈夫至今还保存的有旦增当时戴着的军帽,全是血迹斑斑。他从箱子里取出这顶有着特殊意义的军帽,还有当时报道这一事件的《红色造反报》(藏文版),以及“造总”为纪念这一事件而专门制作的毛主席像章等。其余的物品,他均让我拍了照片,但是染血的军帽他没有同意拍,这我理解,因为是其亡妻的遗物。
在大昭寺发生的这场血案令拉萨哗然,甚至震动北京,两派特派专人赶赴北京汇报,毛泽东和林彪均对此作出批示,批评军队,军队的“支左”人员因此向“造总”道歉,西藏军方的一些人遭到处罚。“造总”在《红色造反报》上予以详细报道,并为此专门制作印有毛泽东批示的毛泽东像章,还举行了大型的游行活动。在这一事件中丧生的十二人,后来埋葬在拉萨西郊烈士陵园之内一个专门修建的小陵园中,西藏军区和西藏革委会还为死难者立碑。
如今,烈士陵园的一角尚还保留着这片特殊的墓地。看得出来,最初颇受重视,有高大的墙,十二座围成圆圈的坟墓簇拥着一个小小的水泥广场,广场的中央设置的有花台和路灯,而且,每一座墓都工整、小巧,墓碑上还镶嵌的有死者的照片。但如今,墓地里长满了萋萋荒草,破裂的广场堆积着牲畜的饲料,墓体已经裂缝,碑文模糊不清,竭力辨认才依稀可见——第一行是“一九六八年《六 ·七》大召寺事件死难烈士”;其次是死难者的名字,籍贯和年龄,如果是女性有特别注明;然后是“西藏自治区革命委员会 西藏军区 一九六八年八月立”。
这十二个年轻人全无例外都是藏人而且大多是拉萨人,可是这么多年来,据说从未有任何人来这里凭吊他们。是他们没有亲人,还是连他们的家人都想要忘记他们?尽管西藏人没有上坟祭奠的习俗,可这里未免也太冷清了。就像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从不见于任何公开文本,才短短的三十多年,似乎无人可以说得清楚,又似乎是有意只字不提,以至于事件本身几近湮没,这是为什么呢?据说起先他们被认为是烈士,但一年后却被说成是死有余辜,被挖开棺木,暴尸野外。旦增的丈夫曾亲眼目睹此状,回忆说:“当时我去看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棺木被挖开了,尸体已经腐烂了,成了骨头,生了蛆,苍蝇在上面乱飞,又恶心又惨不忍睹。有几个尸体后来被他们的家庭认领拿走了,其他的,又重新埋回去了,其实已经空无一物。本来藏族没有这样埋葬的习惯,但是当时非得要这么做不可,因为说他们是烈士,可是竟然又弄成那样一个惨状,当时我们看了以后,那心里简直是……”他语调哽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十二个年轻人的名字、籍贯和年龄及性别分别是:普布次仁:日喀则人,22岁;卓嘎:女,拉萨人,28岁;平措坚增:日喀则人,18岁;索朗次仁:拉萨人,26岁;赤列旺杰:拉萨人,26岁;扎西:查雅人,28岁;巴苏:那曲人,26岁;苍姆:女,拉萨人,19岁;索朗卓嘎:女,拉萨人,17岁;格桑群培:墨竹工卡人,27岁;江白:墨竹工卡人,36岁;顿珠多吉:拉萨人,20岁。
对于这一事件,2001年夏天,我在拉萨采访了当年“造总”的司令员陶长松,他至今忿忿不平,愤慨地说:
“……把‘六·七大昭寺事件’拿来(跟1969年的‘再叛’)对照,看看你军队到底有没有派性,你在大昭寺随随便便打死十个人,另外在财经大院和原来的‘造总’总部之间还打死两个人,总共十二个人,也就是今天‘烈士陵园’那个‘园中园’里面的人。你占大昭寺的一个广播站干什么?你占领就占领嘛,管制就管制嘛,为什么开枪呢?所以从这个事件就可以看出来你军队的派性有多严重!我是在北京向中央文革小组反映情况时这么说的。当然我们现在说军队多了不太好,会影响我长城的形象,甚至于弄得不好还毁我长城。其实后来毛泽东讲的很清楚,他是68年11月14日作的批示:‘军队领导不袒护部队所作坏事,替受害人伸冤,这种态度,是国家兴旺的表现。’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话这不是很清楚吗?……林彪也在四天以后,11月18日作了批示:‘主席批示极为重要,对部队是最大的爱护。各级领导今后更应严格要求自己,严防发生此类事情。’这不就说明部队干了坏事嘛。
“他们(指军队)是直接去攻大昭寺的。当然他们说的是要接管,后来却说枪走火了,是这么给我们解释的。可枪走火,怎么可能打死那么多人?那不是开玩笑嘛。所以起先军区写了一个检查,但我们通不过,你这是编造,后来才搞了一个像样子的,当然是曾雍雅(时任西藏军区司令员,不久任西藏革委会主任,支持‘造总’)他们起了作用,做了调查,结论是部队‘支一派压一派’导致的必然恶果。这个(检查)我们勉勉强强地通过了,但有一点遗憾,因为他把这个事件的代表人物说成是阴法唐,结果把阴法唐给抛出来了。阴法唐当时是军区政治部主任,他有那么大的权力吗?但这个问题商谈的结果,我们也做了让步。实际上谁都知道当时的这个代表人物只有任荣(时任西藏军区副政委,1968年9月任西藏军区政委,代理自治区革委会主任、党的核心小组组长,后来担任西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支持‘大联指’)才有资格当。”
那位“造总”负责人还说当时他正在北京学习,当天从拉萨的电话中得知大昭寺被解放军围攻的情况,赶紧再三叮嘱“造总”成员不得向解放军还击,因为只要一向解放军开枪性质就会变的,所以无论如何不得还击。这一事件发生之后,由于惊动了伟大领袖,“大联指”失势,“造总”以十二个年轻藏人的生命暂时又占上风,实乃是“城头变幻大王旗”。9月5日,西藏自治区革委会成立,群众组织的代表陶长松和刘绍民(“大联指”总指挥)均被纳入“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授予副主任的职务,相当于副省级,陶排名在刘之前。11月9日,“大联指”宣布撤消总部并同时停刊《风雷激战报》。11月13日,西藏军区在拉萨人民体育场为“拉萨革命造反总部”等群众组织召开了平反大会。第二年3月25日,“拉萨革命造反总部”、“拉萨革命造反公社”、“西藏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决定撤消总部、各分部和司令部,结束工作。但随后在1969年,便发生了以“尼木事件”和“边坝事件”为典型事件的波及整个西藏的所谓“再叛”。
图1~图3:拉萨红卫兵墓地。
图4:这就是专门为纪念“六•七大昭寺事件”而制作的毛泽东像章。像章的背面刻着毛就此事件于1968年11月14日做的批示:“军队领导不袒护部队所做坏事,替受害人民伸冤,这是国家兴旺的表现。”
图5:当时登载这一事件的“造总”报纸《红色造反报》(藏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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