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西藏传统的地理观念,整个藏地由高至低,分为上、中、下三大区域,有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多康六岗的说法。
两个西藏:名词+形容词
南方周末 2006-07-13 15:11:14
惟有“西藏自治区”才是西藏吗?
唯色撰文/摄影
按照西藏传统的地理观念,整个藏地由高至低,分为上、中、下三大区域,有上阿里三围、中卫藏四如、下多康六岗的说法。阿里三围乃群山之巅,众水之源,是 “世界屋脊”的屋脊。卫藏四如,系前藏和后藏的总和,即今天的西藏自治区版图上的拉萨河谷和日喀则及其以西、以北的广大地区。而多康六岗,高山纵谷之间急流如织,草原与荒漠并存,或人烟稠密,土地肥腴,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其中,“多”为安多,即今青海、甘肃、四川等省份的许多藏地;“康” 为康巴,包括今青海省玉树州、云南省迪庆州和四川省甘孜州及西藏的昌都地区等,更为广阔,险峻,壮丽,那是我引以为傲的故乡。其他还有嘉戎藏地即今四川省阿坝州和甘孜州的部分藏地。
在如今的中国行政区划上,西藏即指西藏自治区,包括过去的上部和中部,面积为122.84万平方公里,占中国总面积的八分之一;下部则分散于青海、四川、云南和甘肃等地,面积总和同样有100多万平方公里,含有10个自治州和2个自治县。与中国其他省份一样,这是一些在名称上毫无特殊色彩的省份;这些省份还居住着许多民族,有的省多达几十种,当然其中最多的是汉族,以至于分散在这些省份的藏族聚居地,虽然额外附加某一特殊之名,如某某藏族自治州或某某藏族自治县,因为久已被囊括在这些省份的范围之内,实行的是与这些省份基本一致却与西藏自治区不尽相同的政策,加之多少年来各种传媒的作用,通常在人们的心目中,形成了惟有“西藏自治区”才是西藏的认识。这种认识无疑是有限的,但已似习惯,连我有时也难以避免地,或多或少地有这种感觉,所以当越野车驶过一座横架在金沙江上的铁桥时,这桥似乎是一个鲜明的界碑,我觉得我们这才算是进入了西藏。
这桥叫做岗拖大桥,据一位曾经同样由此线到拉萨的旅行者描述:
“桥为钢铁铆成,三角结构,桥面覆以木板,桥长目视约为50米,看来架此桥选择了江面稍窄处。桥下江水墨绿,稳速南流,只是通过水纹的参照,才觉流速不低。过桥后,车沿江岸公路行驶,见这金沙江峡谷,两壁接近垂直,岩壁以上就是漫向山岭的杉林。”
接着,他感叹道:“过桥一会儿,就是我见的西藏的第一个小镇———岗拖,它与江东的藏族村庄并无异样,只是小而简些。我的心情因盼西藏盼得太久太疲,猛一见西藏的景和人反而兴奋不起来了。”
看来,这位言简意赅、颇有科学工作者考究之风的北京文人,也将一座桥、一条江视为西藏的界线了。
实际上,我们仍然走在壮丽的康巴大地上。康巴大地延伸至西藏自治区的版图之内,是地形图的东边那猩红而狭长的一片,其山脉走向与河流流向呈南北之状,并列纵贯,形成三山挟三江的险峻景观,这就是著名的横断山、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的分支,其间奔腾着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而这些在地图上密集的、漫长的、呈梳齿般序列的线条,仅匆匆一瞥,就能让人心跳加快,立即感受到如滚滚而来、嘶声震天的千军万马之气势,这分明是地理上的奇迹,倘若亲临其境,更是惊心动魄,毕生难忘。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们仅仅走的是川藏公路的一小段,但我们已经看到,形状复杂、颜色火红的山脉之上无数陡峭的切面或斜坡,和流速湍急、浪花飞卷的河川之中频繁深陷的峡谷或急弯,以及近处的绿草成茵,远处的层林叠翠;而且满耳是自然界中各种激越或细微的声响汇成的旋律,犹如阵阵无字的大合唱。总之,其画面之美声音之美,处处美不胜收,却处处都是惊险的美,这种美显然不能领略得太多,否则会使心脏和神经受不了。
山是重重复重重,没完又没了,在螺旋式的上升中开始裸露出稀疏的草皮和巨石;山与山之间的弯度则越来越小,越来越急,总是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转过了这道弯就可以下山,没想到又是一座座“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山———名为矮拉山、达马拉山等,海拔渐渐地升到了5000多米。
记得途中曾经下车,是被一排由公路斜伸向远方的山脉所吸引。它起伏不定,中间突然高耸,有那么一大片如剑一般尖尖地刺入云天,却布满大大小小似是被狂风刮穿吹破的洞孔,从最大的一个落叶形状的洞孔望去,竟可见另一边空中飘浮着绮丽的红霞,那时正是黄昏时分,我们纷纷拍照,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服不已,往下一看,竟发现在稍微低缓的斜坡上,零星地散落着几顶黑帐篷。我正在思忖帐篷里的人们———我的族人,是如何在这样绝顶的高处自生自灭,忽然间,像是有只大手轻轻一挥,那满天的霞光一下子消失了,使先前宛如锦绣的云朵顿时黯然失色;风也乍然而起,挟着一股冷气,将一簇簇细小的草吹得簌簌发抖;群山变得狰狞,那些洞孔一个个隐隐地生动起来,就像是谁的身上突然有无数的眼睛在眨动。我们赶紧回到了车上,莫名地有些惊惧不安,久久地默然无语。毕竟我们还不习惯美的多种面目,但我开始相信,住在黑帐篷里的人,或许不会是普通的牧民。
更何况不仅仅是美学方面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一座山固然构成一种风景,究其本质,一座山更是一道屏障。而一座座山呢?一座座连绵起伏、积雪覆盖的山是什么?一座座以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和绝无仅有的高度分布在地球某处的山是什么?比如那被称作喜马拉雅山脉的,蜿蜒长达2000多公里,拥有许多七八千米以上的高峰,包括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这又意味着什么?
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把这一座座山描述成“在我们星球表面上能够见到的最大的地壳隆起”。英国作家彼得·霍普柯克(Peter Hopkirk)直截了当地认为这种隆起“在西藏的四周设起了最好的天然屏障”,西藏成为“巨大的天然堡垒”,巍然屹立在“中亚心脏地区”。中国作家王力雄在他的著作《天葬———西藏的命运》中更是不容置疑地肯定,正是由于贯穿各个边缘的无数条大山脉,以及从层峦叠嶂的群山中横劈而过的江河,“把西藏高原围成了一个椭圆状的封闭区域”,“使西藏人得到最好的保护”,这就叫作“天助西藏”,是“天”让“地球上高耸起这样一块大地,以它的高度构成了与周围低地相区别的生活环境,产生了一个独特的文明”。
西藏人自己则感慨道:“我们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山峦长年积雪,陡峭而险恶。那高耸入云的悬崖绝壁小径上,狂风吹来,整个商队都会丧命,甚至风的严寒也能 置人于死地。在此地旅行,从一个落脚地到另一个落脚地,有时要走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当采仁波切,《西藏———历史·宗教·人民》,下同。)
但是,西藏人并不觉得无法生存下去,因为:“我们认为西藏是最幸运的地方,释迦给我们派来很多上师,我们的家乡为许多‘强曲森巴’藏语,菩萨)保佑着……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我们希望,我们就能得到观世音的保佑。如果这就是奇迹,那么西藏就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因为观世音总是不断地显圣,引导和帮助我们。”
是否可以这么说,实际上有两个西藏存在;一个是“地理”的西藏,一个是“人文”的西藏,而这两个西藏的外围———山,那么多的山,那么高的山,山山相连,山山相映,环绕着,护卫着,甚至封闭着全部的西藏!
“地理”的西藏,尽管以众多的、巨大的天然屏障令人生畏,却不是不可以突破和穿越的,即使凭着一双大脚和足够的勇气,也能走遍东西南北。但这已是过去的历史。今天,人类已经进入了机器时代,发明了各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不一而足;今天,放眼看地球,在胸怀“人定胜天”的豪迈气概的人类手中,到处都是“天堑变通途”,旧貌换新颜。西藏,这个所谓最后的一块净土,在周围四起的“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怒吼声中,也殆已失尽它在 “地理”上的遥远、险要和神秘了。但由于各种恶劣的自然气候的作用,这些“通途”经常又会变成“天堑”,于是乎,人们又得像愚公移山一样,与天斗一番,与地斗一番,反反复复,永不罢休,恨不得把高山炸平,让河水倒流。
然而“人文”的西藏,似乎永远令人迷惑,永远令人望而兴叹,若想进入谈何容易,这甚至对于本土的(多数)人也一样如此。许多人在那隐而不见的屏障面前碰壁、迷路,甚至仅仅是藏语那弯弯曲曲的文字及连续不断的辅音和哑音就能使人望而生畏;许多人或者绕而行之,把那概而言之为“民俗”,就像那种以为只要拿着相机在西藏走一圈,就能拍出好照片的人。至于另有用心者,这里就不说了。
必须肯定西藏的意义绝不仅仅体现在“地理”上。无论是“地理”的西藏,还是“人文”的西藏,实际上这两个西藏难以分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套用米兰·昆德拉有关欧洲的一番评论,可以说,前一个西藏是名词,后一个西藏是形容词:作为形容词的“西藏”意味着这样一种精神上的同一性,它延伸到地理学意义上的“西藏”之外(如“香巴拉”),并和“西藏的……”(如“藏传佛教”)一起降生。
———我是否陷入了文字游戏之中?我是否说“西藏” 一词说得太多,却从未说清楚过?可我没法不反复地提到它。因为我的生活,我的亲人的生活,我的同族人的生活,都在那里。生活在别处?不,生活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而那里的生活,使我终于知道“西藏”这个词,年纪太老,分量太重,色彩太深,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大山,像珠穆朗玛,像岗仁布钦,像西藏的任何一座山。它实际上自成屏障,是天然的,也是人为的;充满诱惑,却难以逾越。它多么像一个梦。或许它只能在梦想里存在;在梦想里,它既是所指,也是能指———西藏,“从诗的角度看,这是惟一可能的称呼”!
我还知道,我原本就是那山上的一粒石子,一棵小草,一只野兔似的动物,所以我深深地热爱着它。我热爱西藏的每一座山。有时候怀着温柔的感情;有时候怀着忧伤的感情;有时候怀着骄傲的感情;有时候,就像走在惊心动魄的川藏公路上,我不禁怀着些微恐惧的感情。但,谁能否认,这不是出于深深的爱呢?(P117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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