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在挑战中国,这也是他们头一次有机会公开表达他们自己对于西藏问题的观点。”
Unfree Thinker | 西藏作家唯色
香港的英文报纸《南华早报》今年1月3日刊出关于西藏诗人、作家唯色的长篇报道,作者是常驻北京的美国自由撰稿人 Paul Mooney。中文译文来自加措,这里参照原文进行了一些修订——山子。
看上去很娴静的唯色无论怎么看也不应该成为对于中国国家的威胁。但是中国政府已经封禁了她的好几本书,限制她的(出国)旅行,去年夏天还关闭了她的两个博客。不过,政府检察官还是未能成功地让这位多产作家缄默。她在北京郊区她自己小屋里的电脑前工作,一整墙的西藏文化和宗教图画点缀着那间小屋。
西藏的专家学者们对于这位年方四十的藏族作家赞誉有加,她将自己流亡于中国的首都,继续书写着一本本有着巨大影响的关于西藏的书籍。
Robbie Barnett是哥伦比亚大学现当代藏学研究中心的教授,他说,在利用现代传媒表达观点方面,唯色是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圈子里第一位西藏人。他说成百上千的藏人已经利用游行示威和散发传单、印刷品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反对立场,但是唯色的言论“公开署名、持久,具有广泛影响。”
教授说唯色更是一位文化上而非政治上的人物,她是类似诸如哈罗德·品特和阿瑟·米勒那样的公共知识分子。“她作为一位人文主义者去写作,作为一位在抗争中的作家去描述人们被禁闭的最重要的记忆和心愿,以及个人情感与经历。”他说。
Tseten Wangchuk是华盛顿“美国之音”广播电台藏语部的一位记者,他提及当他在中国时,藏族知识分子在私下讨论西藏问题,而唯色“是第一个将所讨论话题从私人谈话圈子带到公共空间的人,”他说,“这对于西藏来说意味着一个巨大的突破。”
因为从未获得学习用本族语言阅读和书写的机会,唯色被迫用汉语表达她自己。Tseten Wangchuk说唯色是西藏新一代的代表,这一代藏人熟练地用汉语写作和表达,挑战中央政权。他估算在世界上大概有200-300个藏人自己建立的博客,“现在不再是仅有国家话语,这个现象本身非常重要”,他说。
“中国政府和在境内藏人的关系一直在变。过去是一种很直接的关系,中国政府控制所有藏人,不管是没受过教育的藏人还是忠于共产党的藏人,谁不服从谁就遭殃,但现在却不再这样黑白分明了。”
“藏人在挑战中国,这也是他们头一次有机会公开表达他们自己对于西藏问题的观点。”
唯色并不从来就是一个自由思想者。她生于拉萨,生在一个母亲是藏族、父亲是藏汉各有一半血统的的家庭。父亲是驻拉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军官。她在四川省的一所学校接受教育,她说自己在那里受到的是一种“红色教育”。“我被洗脑了”,唯色说。随后,她在位于成都的西南民族学院学习中文和文学。
1990年是她人生一个转折。她回到拉萨供职于《西藏文学》期刊,也开始了诗歌的写作。她结识了很多藏人朋友,对佛教产生兴趣,也开始阅读由境外偷偷流入西藏的诸多国外译著,其中包括约翰·埃韦顿的《雪域境外流亡记》。那是一本记述解放军如何侵占西藏以及达赖喇嘛如何悲惨地流亡到印度的书。唯色承认刚开始也是无法相信阅读到的一切,她将这些书籍给父亲看,父亲说其内容70%是准确的。一位在解放军部队中的姑夫更是认定 90%是史实。
“一旦我听到这些,便不再相信共产党。”她说,“那些书对我有着巨大的影响。”
“这是一种巨大的感动。我学到的和学校里学到的完全不一样。我们曾经被教育旧西藏是黑暗和反动的,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直到解放军到来才给西藏带来了光明的生活。”
唯色说她受到爱德华·萨伊德的巨大影响,后者写作了《东方主义》,也长期支持巴勒斯坦人的事业。萨依德关于后殖民主义的论述给了唯色观照中国统治西藏的新参照。
唯色说,于是她下决心要写出关于西藏的“真相”。“作为一个作家,我感到我应该写出这些事情,一个真实的西藏,而不是那些被政府宣传呈现的虚假西藏。”她说。
在一次自由亚洲电台的采访中,她谈及多年来共产党的文艺工作者们如何“通过文学、绘画、音乐、舞蹈、电影、雕塑等等重塑了一个新的西藏。”
“真实的历史在这样的图景里被埋没,笼罩上红色意识形态的阴影。”她说,“一代又一代藏人的集体记忆被抹去和改写。”
唯色对于世人认识西藏历史最为重大的贡献是其关于西藏文化大革命(1966-1976)的调查和写作。“大量的年轻藏人不了解文化大革命那一段历史,”她说,因为这话题在拉萨是一个禁忌。“我希望他们了解这段历史。”
她花了六年光阴在拉萨研究文革,会见了七十多位当事人。她说其中大多数很惧怕与她谈起这些。她所写作的《杀劫》一书有(近)300张由其父亲在文革期间的拉萨拍摄的珍贵照片。
这本书展示了大量触目惊心的虐待西藏僧人和尼姑(有些甚至是活佛)的照片。其中典型的一张是一位僧人恐惧地低头站着,脸颊被红卫兵们画了许多胡须。他们被强迫戴上沾有黑墨水的眼镜,戴上用藏文写着“反动派”、“剥削阶级”的高帽,有的人被迫手持法器,以表明反动程度。
在西藏最神圣的一处地方——大昭寺内的一个庭院里,到处都是被捣毁的宗教法器。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照片显示了一群藏人被捆绑在一辆卡车上,身后被钉上记录他们“罪行”的木板,正在去往杀场的路上。
“当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照片,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真正存在,”Tseten Wangchuk说。“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也不能向世人展示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这些照片价值无量。”
另外一本唯色最著名的书《西藏笔记》是一本散文集,具有游记和报道的性质。原文辗转好几家出版社,他们都因为作者不愿按要求删节而拒绝出版此书。最后一家广东的出版社同意在2003年为她出版了此书。
其中有一篇描写了一个藏人对达赖喇嘛的深深敬仰,后者被中国说成是分裂分子、恐怖主义者、无足轻重的人物。另一篇《尼玛次仁的泪》,描写一位喇嘛作为中国代表在挪威参加人权会议时的辛酸故事。街上的流亡藏人抨击他是一个“加米(汉人)喇嘛”,或者是共产党喇嘛。这样的抨击震惊了他,随后他又含泪拒绝了一个藏人妇女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回中国的恳求。
在被统战部门指责此书含有“严重的政治错误”之前,书已经印了第二版。随后这本书被清理出许多书店,而在2004年,唯色本人也被西藏自治区文联开除公职,原因是她不愿作检讨。
“他们让我做自我悔过的检讨,让我承认我犯了错误,”她说,“但是我不可能这样做。”她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住房、医保以及退休金福利。
她的书在自己的家乡被封禁。随后她找到了一家台湾出版公司。三本书去年三月份在台北面世。她很想去那里参加首发式,但是她办理护照的请求再一次被拒绝。现今,她正在筹备几本新的书籍。
唯色创建了两个关于她自己的诗文及西藏文学的博客。在7月28号被关闭之前,她的博客已经吸引了成千上万人的浏览。那天中午,博客所在的甘肃网站打电话告诉她,根据上级机关的命令关闭了博客。她的另一个博客的服务主管向她写信告知:“没有绝对的言论自由。”
她承认自己的博客中确实有许多令官方不快的理由。如7月6日达赖喇嘛71岁诞辰时,她写了一首赞美这位宗教领袖的诗,附带达赖喇嘛本人的照片。随后建成的青藏铁路又成了在她的博客上被讨论的热点问题。因为她写了一篇文章,分析铁路对于西藏文化的侵蚀作用,这种侵蚀已经存在,但铁路带来新的消极因素,如游客大量涌入等将会加速这一进程。
她也发表了去年一月达赖喇嘛在印度敦促藏人不要穿着镶饰野生动物皮毛衣服的新闻,因为那样会危害物种。这个号召令很多藏人焚烧了他们镶有皮毛的藏袍。中国政府因为达赖喇嘛的话引起如此迅速的反应而震惊。唯色也发表了藏人们焚烧皮毛和警察干涉的照片。大约300多人对此发表了评论。当局也还因为她发表在博客上的20张西藏文革照片而大大不悦。
谈及不会使用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表达,唯色陷入哀伤。她说她试了好几次去学习,但是每次都不得不放弃。“我再也不那么年轻了,”她说,随后叹气笑了一笑。
有一个故事是西藏安多的一个寺院,那里的僧人们都不懂中文。他们每次都等待一个汉族的藏传佛教皈依者的来访。她一到他们就飞奔着请她到寺院附近的一个网吧坐下,帮他们翻译和讲述唯色最新的文章。
唯色说她的汉语写作使得她可以接触到很多汉人作家。“有很多汉人在书写西藏,但是99%都因为他们自己有一种汉族的归属意识而无法写出真实,他们视自己为施舍给西藏一切的人。”她说。
“西藏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藏人当年没有在等待你去解放我们。西藏有其引以自豪的人民以及极其珍贵、世上独一无二的文化。这和所有的文化一样平等,不低于任何一种文化。”
西藏的观察家们担忧中国政府会更加严酷地钳制这位西藏作家。
“她是众多不敢说出心里话,或是没找到一个安全平台表达意见的藏人中,唯一能够呈现他们想法和渴望的声音, ”Barnett教授说,“倘若她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儿,这对西藏而言将是极糟的。”
(原译稿发表于博讯2007年2月19日,此稿转载于雪红雪白http://my.opera.com/uponsnow/blog/)
图为洛萨初一去拜见上师堪布仁波切的我。因为不想让堪布仁波切出现在我的博客上,故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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