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么唱的,金珠玛米——,亚古敏嘟!
1995年秋天,我去苏州看我的好友马容。我和她是在拉萨认识的。以前我从没想过她为什么会去拉萨,而且会在拉萨一住就是三年。为什么呢?就因为喜欢画画吗?或者喜欢包括画画在内的某种生活方式?要知道,西藏这片土地对广大的艺术工作者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所以许多人不远万里从内地奔赴青藏高原,万水千山只等闲。当然那已是多年前的盛况。如今迢迢长路上奔走着的更多是广大的体力劳动大军,男人叫做包工队,女人叫做猫,他们络绎不绝,吃苦耐劳,共同组成了被拉萨人戏称的十九军,以别于当年挺进西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也就是从此著称于世的金珠玛米。1950年,我的父亲刚满十三岁就光荣地成为其中一员。
话扯远了。其实我要说的是,在那年的秋天,我和已经离开拉萨的马容久别重逢,然后我们一起去上海玩了两天,还去见了一个做记者的朋友,他刚从西藏旅行回来,手腕上很显眼地套着一串颗颗硕大的黑念珠。当晚,做记者的朋友把我们带到一个舞场去蹦迪,我和马容都不会蹦周围多如牛毛的少男少女们的那种迪,但音乐是那么地打击心脏,灯光是那么地刺激神经,还有啤酒,一瓶喝完就快昏了头,于是我和马容突然跳起了踢踏舞,那是我们曾经在拉萨的婚礼上和一群衣着华丽的康巴围成一圈,跟着他们一起甩手踢脚学会的。想不到踢踏舞很适合蹦迪。而且很快就风靡了整个舞场,不知不觉,我和马容竟成了中心。
夜半三更时我们走在上海这座不夜城的大街上余兴未了,不知是谁开头,我们开始大声地争先恐后地背诵起儿时的歌谣:——妖精妖怪,酥油炒菜,你是妖精,我是妖怪。我的这段别出心裁的儿歌显然占据了风头,向来甘当我的跟屁虫的马容马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念起来。做记者的朋友沉默了一下,突然跳到我们跟前双手一展,做了一个敞开胸怀的姿势,接着啊的一声长啸,一段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冲口而出:金珠玛米——,但他故意不唱下去,把一个米拖得老长,我和马容心领神会似地赶紧补充上去:——亚古嘟!
不。不。不是这样的。做记者的朋友断然否定说。“我从拉萨去日喀则的时候,我搭的公共汽车上有一些藏族老百姓,他们一路上都在没完没了地唱歌,唱得好听极了,简直迷住了我。我恐怕是整个车上惟一一个有兴致的听众。其中有一个藏族小姑娘干脆坐在我旁边不停地唱着。也不知道她到底唱了多少歌,唱的是些什么意思,快到日喀则时,她突然伏在我的耳朵上,声音很小地唱了一句,不,是半句:金珠玛米——;我一下子笑起来,这不是我们全国人民都分外熟悉的革命歌曲吗?我正想抓住这个终于可以一展我的歌喉的机会,斩钉截铁地接着唱:——亚古嘟,却不料那个小姑娘已经抢先唱了。虽然她耳语一般,犹犹豫豫,却唱出的是——亚古敏嘟!”
“她是这么唱的,金珠玛米——,亚古敏嘟!”
做记者的朋友好玩似的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但在唱到敏时故意低声下气的,像是很害怕的样子。亚古嘟是好的意思。亚古敏嘟是不好的意思。我的心紧缩了一下又一下。深夜,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大街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闪闪发亮,不时有幽灵一样的车静静地滑过,我彷佛看见父亲那金珠玛米的形象被定格在前方浓重阴影中的高楼大厦之上。我怎能遥对着他也跟着别人唱金珠玛米亚古敏嘟呢?我这个金珠玛米的后代怎能说解放军不好呢?——但是,事实上,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跟着唱到:金珠玛米——亚古敏嘟!而且,我还把声音提得最高。而且,我们后来一直唱的只有这一句,多声部,多变化,就像排练中的合唱团一样。
2001年12月,拉萨
图为网上下载的图片(摄影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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