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速度多么快啊。回到拉萨已经十六年的我,眼见诸多有形的消失比生命的轮回还要快……
消失的速度多么快啊。回到拉萨已经十六年的我,眼见诸多有形的消失比生命的轮回还要快。
但我不是兀自歌颂废墟的人,我也不是住在所谓现代化的舒适院落却无以复加地赞美老房子的人。我从未想过非得站在某个对立的立场,采摘看上去由文学家的浪漫、民族主义者的偏狭所蕴育的那些鲜艳夺目的花朵。那样的花朵同样是一种塑料花,并无可能将废墟或老房子衬托得与众不同。但我这么说,也并非否认废墟的美,老房子的美。我多么希望获得一种中立的评价,诚实的文字,来描绘有关拉萨的图画啊。
我相信废墟与老房子的里面也藏着许多残酷以及因为残酷带来的哭泣。我不否认,因而不掩饰,这恰恰是人性在人类的生活中重复地演示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毫不奇怪,哪儿都一样。我并不认为废墟和老房子就是我们的人间天堂,极乐世界,正如我更不认为废墟和老房子就是十八层地狱。一句话,我描述废墟和老房子的文字,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根本不是民族主义文学。
就像在帕廓,走着走着,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幽深的大杂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拉萨古建筑保护院”,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往里瞧瞧,有搓羊皮的,有洗衣服的,有晒太阳的,显然是许多人家安居之处。再走走,又会突然看见一座庞大的废墟,颓垣断壁上的几根残梁笔直地刺向天空,跑来两个小孩,莫名地执意要领我去看废墟里紧靠在墙上的塑像,可那不知是什么护法神的塑像除了泥土、草垛、木棍,仅剩下无数只残缺不全的手臂,那时是黄昏,金黄的光线下,每一根弯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会说话,似乎很是可怖。
其实就是这样。老房子所提供的无非是一种与过去的联系。一旦老房子没有了,我们的过去也就没有了,这恐怕就是惟一的理由吧。而废墟所展示的则是被损伤的过去,它是历史的伤口,请保留它犹如保留一个地方、一个时代的纪念碑。尽管如今依傍着废墟回忆往日里的庄严法会,依傍着废墟历数往日里的繁华节庆,依傍着废墟重复人世间的聚散无常,没有比这更令人唏嘘的了。
而当年的那些老房子,一直在为我们和我们的长辈提供生活的场地或者生活的背景。对于住在其中的人,老房子是生活之场地;对于不住在其中的人,老房子是生活之背景。当然,还有古树、老桥、湿地、佛塔等等,这些都是我们的生活背景,都是属于拉萨的地方风尚。可是,如今我们的生活场地以及生活背景竟然是些什么呢?
据说,俄裔诗人布罗茨基初次抵达土耳其时,对竭力西化的土耳其这样评说:“这儿的一切是多么过时!不是陈旧、古老、或老式,而是过时!”而今的拉萨其实也是过时的。过时与老式无关。过时不是过去,而是东施效颦,越描越黑。难道不过时吗?但凡稍具规模的聚集地,一概瓷砖、蓝玻璃、钢筋水泥,一概形同虚设的广场,一概豆腐渣工程,真是比最难看的内地县城还要过时。
我们的公共空间就这样被重建了。我们的城市形象就这样被重塑了。我们的集体记忆也就这样被重写了。似乎,一切的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你,听见了吗?
2005-2006,拉萨、北京
图为2003年,拉萨帕廓一带的希德寺废墟(摄影者: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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