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收到台湾破报记者陈韦纶来信,告之因《鼠年雪狮吼》在台湾出版,想对我做一个访问。之前,我曾在网上读过破报,有文章令我赞赏。加之记者介绍:
“ 破報數十年來報導文學、藝術、人權運動、另類文化議題,在圖博相關議題上,我們曾經於去年北京奧運當下報導大陸維吾爾族以及圖博艱難的生活現況,也曾於去 年3月14日報導世界各地圖博抗爭,這些都是4000字以上的封面專題報導。並且曾在Student For a Free Tibet執行長來台時、德蘭薩姆會議結束之際為文報導,讓台灣讀者有機會了解部分年輕一代海外運動者的看法與意見。”
于是,我接受采访。今日,这篇报道出现在http://pots.tw/node/2154(这个网站可以直接打开,不用翻墙),特此转载。尤其致谢美编夏皮南小姐画的我,很是喜欢。
漂泊雪域的詩‧突圍紅幕的異議之聲─專訪西藏詩人唯色
文/陳韋綸
圖片提供/唯色
一個新華社的記者,一個藏北牧人的後代,
在中秋之夜噴著滿口的酒氣,用黨的喉舌呵斥我: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的揭露就會改變這一切嗎?
你知不知道我們才在改變一切?你搗什麼亂?」
我的確犯規了嗎?我想反駁,卻從他的嘴臉看出走狗的凶相。
而更多的人,更為嚴重的搗亂,是不是足以被清除出局?
--節錄自〈西藏的秘密─獻給獄中的丹增德勒仁波切、邦日仁波切和洛桑丹增〉
一個人的媒體:唯色與她的部落格
2008 年3月10日,拉薩西郊哲蚌寺300多名僧人與北郊色拉寺14名僧人走上街頭,要求「宗教自由」與「勿讓太多漢人進藏」;高舉的雪山獅子旗下,絳紅色袈裟 隨即遭武警以棍棒、催淚瓦斯肆虐。往後數日,西藏高原雪域未間歇地,滿地石礫、玻璃碎片與衝天熾熱攪和著中彈博巴(藏人)的身軀─包括僧人、學生、牧民、 孕婦及孩童以及遭軍警沒收的屍體。裊裊煙硝之中,人們於街頭披上以白色卷筒衛生紙替代的「哈達」,標誌「阿居阿古」─西藏人民反抗解放軍進藏的1959年 ─起事49周年。
2008年3月10日,由彼時開始計算,西藏各地堆疊起120位博巴生命、超過6500人於去年抗暴事件中遭逮捕或 拘押,1000人以上下落不明。對於西藏作家唯色而言,數字積累譬如一次巨大痛苦與折磨的攀爬過程:是哲蚌寺內2位僧人割腕、同月14日上百位抗議者中槍 倒地、軍車上被捆著手壓著頭的40多名青年男女、一名僧人不堪軍警盤問、虐待、封鎖寺院並向內投擲催淚彈,於寺院內上吊自盡、10名拒絕背負遭毆打致死藏 人屍體的佝僂身軀,還有她12位遭到逮捕的朋友,不斷確認記錄者的心理強度:唯色與她的部落格。
2008 年3月10日,自然地成為唯色大事記起始的日期;準確地說,與西藏維持密切聯繫的唯色,於當日中午便已知悉事件在拉薩開展;下午,友人已將軍車駛入拉薩西 邊哲蚌寺外嚇阻僧人下山的消息捎給人在北京的唯色。直至去年奧運前夕,唯色每日於北京公寓電腦螢幕前的十多個小時,透過網際網絡接收來自彼端上百個消息─ 認識的或陌生的藏人透過管道,想盡辦法將所見所聞傳遞給她;甚至,人們不顧電話遭監聽的危險,如「3月26日阿壩縣軍警開槍打死很多人。」的短訊這麼地傳 到唯色的手機。每晚12點前(唯色大事記更新時間),不斷經歷昏天暗地的煎熬,唯色反覆鑑別與求證那頭的鎮壓與這邊有誰誰誰被抓了,一日銜著一日、一則接 著一則的壞消息;也得應付湧入的憤青,與受雇當局的網路評論員「五毛黨」兩、三百條的謾罵與攻擊。在中國政府全面禁止媒體記者進入高原、並在廣播、電視、 網路反覆播放博巴毆打漢人、砸毀回族商家及車輛的過激畫面下,唯色與她的部落格透過網路突圍,被視為西藏真實聲音的少數珍貴來源。去年3月至5月底博客遭 中國黑(駭)客徹底攻陷、插上五星旗前,超過300萬人透過唯色,進入無邊黑幕壟罩的西藏。
「一直以來我想用寫作見證西藏的今天……可以這麼說,我作大事記純粹是讓自己心安。」回顧去年那種傾盡精力的博客狀態,作家的聲音從視訊彼端傳來,夾雜些許四川口音、卻相當溫軟的普通話,聲音讓人有些難連結字裡行間蘊藏的強悍。
她是面對國家安全保衛警察毫無畏懼說出「除了西藏,我對寫其他沒興趣」、被學者稱作「一個人的媒體」及「西藏記憶紀錄者」的唯色。
填補西藏禁臠的白
介 紹唯色,人們習慣從「1966年出生於『文革』中的拉薩」開始─書扉介紹當中的一句,一方面不得不引人近探唯色曾於詩中自比「紅旗下的蛋」─作為一位具備 藏漢血統軍官與農奴主代理人女兒聯姻的果;另一方面並標誌作家寫作生涯中極具歷史位置的兩部作品。那是唯色憑藉父親遺留200多張文革西藏的照片,於《天 葬》作者王力雄(亦是唯色夫婿)鼓勵下,由1999年起騎著自行車穿行拉薩、追尋七十多位歷經六零年代「破四舊」、「立四新」的耆老記憶而成的《西藏記 憶》,以及與之互文的圖文集《殺劫》(藏語「文化大革命」),被認為填補西藏文革一塊歷史禁臠的白;期間,唯色才因作品《西藏筆記》被控「政治錯誤」失去 做為拉薩官辦《西藏文學》副主編的機會,並遭禁書、丟退休金,不得不離開拉薩。
一開始,唯色始終自認詩人,因而閱畢《天葬》後,以為 只有對西藏議題公正透徹如王力雄,照片能起到真正作用。而王僅是回絕過於珍貴的餽贈,並寄回200多張十六開的放大照片,鼓勵她自行肩負民族記憶傳承之 責。回想彼時,唯色似乎仍感知過程屢屢浮現的壓力:最初她以為某種按圖索驥的標準流程,延展為六年光陰的來回;受訪者一如往常的神情和語調爆發失控的瞬 間,如《西藏記憶》序言:「終於難以控制而忽然語不成句,突然淚光閃爍,但是瞬間即逝。他們有的是足夠的嘆息,遮遮掩掩的悔恨……」自幼被教導黨解放西藏 百萬農奴的唯色,回顧由浸淫韻律詩歌,不得不直視歷史真實的歷程,仍然心有餘悸:「原以為文革不是觸動人心的事。沒想到對經歷過文革場景的長輩來說是這麼 大的衝擊。每採訪一個人,大概有將近半個月或一個月不會去做第二個採訪,因為我很害怕,這樣的歷史太黑暗,我完全無法接受,需要很長時間消化,鼓起勇氣繼 續採訪。」
照 片中,寺廟前院被砸毀的佛像與法器,支離破碎地攤在幾個手持紅纓槍的男孩與女孩旁,外頭街道,烈火捲起成堆已成灰燼的經書,儘管恐懼「罪孽深重」,與落葉 混雜、撲蓋著整張地面的佛經還是得踏過,喀嚓喀嚓的;德高望重的僧人被迫戴上高帽,折腰低頭地在大街上被批鬥。至今,唯色父親為何拍攝這些相片仍未知,卻 也無以得知,因為1991年唯色的父親已辭別世間。「那時我感覺到他曾經想說這些故事……但那時我還沉浸在詩歌至上的情緒裡,所以對過往的歷史不太感興 趣;但是機會已經錯過了。」
高原斯土的詩人
如今,唯色與她的文字成為西藏現實的 記錄者。即便沈重的寫作任務逼得她的博客不得不放緩腳步,2000年以降幾乎一年一本作品問世的頻率,唯色極具意識地發聲、說出事實;走入以文學方式記錄 西藏的路程,也清楚體認幾年下來,寫作者角色改變的軌跡:「最早寫詩歌,很長一段時間是封閉、沉浸在個人當中,認為詩歌高於一切。後來發覺只有語言精雕細 琢,其他的完全枯竭……我是一個被漢化、接受共產黨教育的人,認為所有宗教都不好,對自己民族與文化一無所知。後來回到藏地去生活、感受,也去各地朝聖, 前面幾本書可以說是個人走在信仰道路上的記錄;在過程中我去過偏僻的寺院,裡頭放了一張照片,是過去的寺院,很大、很漂亮,但現在到處都是斷垣殘壁,去問 僧人就知道跟文革有關、59年的解放軍的破壞有關。後來(因為《殺劫》與《西藏記憶》兩本書)我在拉薩作了6年調查,整個西藏就很現實地在我面前打開。我 發現我無法繞過歷史只寫自己,我是寫作的人,但也是博巴。轉變中我自己感覺是越來越貼近西藏這塊大地,不像過去一直在半空中;現在,我是與這塊土地上的僧 人、民眾、婦女在一起的。」重讀自己的大事記,唯色承認自我情感至頭至尾、越見濃烈地從早到晚發酵、迸發。唯色說:「那種激動、悲哀與痛苦種種種種都在文 字裡、掩飾不住的,我也沒打算掩飾。」
米蘭‧昆德拉說:「一個移民的生活,這是一個算數問題……」譬如我迄今為止的生命,用幾個時間,幾個空間,便可以算得一清二楚。
--《名為西藏的詩》
漂泊靈魂,尋找字裡行間的故鄉
三 個孩子與日喀則女人,挨著解放軍軍官的腳步離開了紅色西藏,整整20年時間,一家人隨著黨,在藏漢交接的藏東不斷繞著迴圈。離開拉薩時,唯色四歲,卻自言 未曾有一天不想回去拉薩:「住在藏東的時候,有一天拉薩有自治區大慶,中央代表團也去了……聽到拉薩小孩子從收音機傳來的呼喊、聽到拉薩的音樂……我當時 很小呢!卻一直嚎啕大哭,覺得唉呀!我怎麼會在這兒?」等到唯色再度踏入拉薩,已從四川成都西南民族學院漢語文系畢業,「……連藏語也不太會說,整個樣子 看來也是漢族姑娘。回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故鄉,才驚覺也是陌生的地方。雖然我心裡是貼近的,怎麼我跟它有些格格不入呢?」回想2004年告別拉薩前,唯色穿 巡西藏各地,尋求心中一個故鄉;「要到這些年,我才將這種故鄉 的印象,從拉薩擴延到整個藏地;最根本的靈魂,在這片土地上都是一致的。」然而,很大一部分疏離感的消散,發生在不斷的寫作過程中。
因 為《西藏筆記》,唯色被迫在2004年時離開拉薩進入北京。去年為止,唯色都得花上半年以上的時間,純粹行走於藏地之間。即便北京也有西藏服飾店,或著隨 處可見的西藏音樂專輯;甚至在青藏鐵路開通後,「300元從成都進入拉薩」的廣告標語提醒著北京與西藏的地理距離已縮得不能再近。最初,唯色把這些時髦視 為對西藏的好感。然而在去年抗暴事件後,她驚覺即便北京知識份子亦對西藏知曉得稀少,也會被中國官方的媒體控制蒙蔽。唯色將這種薄弱的友好比做「好像是對 家裡的寵物一樣,你聽話我就給你吃的。有一天,你不想當寵物、有了自我,他就勃然大怒、開始打罵。」
「北京對我而言是異鄉。假如我天天在拉薩,我心裡可能裝不下多衛康(註:西藏亦簡稱)。在北京我想到的西藏不光是一個拉薩,而是我去過藏地的每個地方……好像身在北京,心卻一直在那。」唯色歸結北京幾年下來的疏離、陌生。
我想要描繪的拉薩,並不是我描繪的拉薩;
而我正描繪的拉薩,已是五蘊熾盛的拉薩。
--《看不見的西藏》
不 只一次,在唯色眾多散文之間瞥見幾句英國移民作家奈波爾(V.S. Naipaul)的摘錄。看見奈波爾於《幽黯國度》中對六零年代殖民後印度的貧窮與醜陋感到複雜的不堪,唯色總會在閱讀時會心一笑:「他從倫敦回到印度的 時候那麼地暴躁、充滿悲哀與憤怒,但是內心深處又深深愛著印度的土地。我就覺得,唉呀!我感受跟他一樣。但我的悲哀與憤怒可能更深吧!他回到的印度,是已 經自由、自主的印度,而我回到西藏,卻還感覺這土地在掙扎呀掙扎;因為被壓著,完全沒有自己的聲音,在自己的土地上坐以待斃。」幾年下來,芬芳土地被掩蓋 在成片廣場水泥與不銹鋼下,朝聖民眾長磕頭底下不再塵土飛揚,四川的應召女郎與火車站突兀地出現拉薩街頭,一度唯色對拉薩的醉生夢死感到失望,這般瀰漫的 氣味讓她寫下《看不見的西藏》。「前年我在拉薩街頭,看到那成排路燈之醜陋,氣得不得了,但是拉薩的朋友覺得沒什麼呀,怎麼我這麼容易生氣!」唯色認為, 倘若多待在拉薩一段時間,面對這些她也會變得心平氣和。「人被壓著沒有權利不習慣,那時只會剩下悲哀,沒有憤怒。」說起前段時日,唯色心情悵然;直到去年 抗暴事件,她才猛然感到震撼,也有些過份謙虛地自嘲像自己這樣有些文化的人,一天到晚把民族掛在嘴邊,卻在當下發現原來底層民眾才是走在最前面、犧牲最多 的。「他們的爆發,就是一種希望。」
唯色曾經於書中自言只求個人小小自由;卻是對於故土斯人的愛憐與信仰,讓詩人不得不拾起文字戰鬥─無疑唯色擁有強悍與溫柔的聲音,凌駕龐大國家機器之上,突圍攝像頭與警察,讓真實與歷史被聽見。在詩人再度被故鄉擁抱前,每個追求自由的青年,都被她與她的祈禱捍衛著。
復刊555期 封面故事
唯色注:黑白照片选自2006年在台湾出版的《杀劫》(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其评述)一书。摄影者是我的父亲泽仁多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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