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1990年代初,有西方人在博(藏地)旅行时,在一座寺院里,见到一个博巴(藏人)孩子,他戴着像是军警的帽子,双手捧着尊者嘉瓦仁波切年轻时的法像。
《白皮书》和一段故事
文/朱瑞
看完《白皮书》,竟一时无语。应该说,那些方块字中散布出来的,泼妇般的飞扬跋扈,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时,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重读《流亡中的自在》,从尊者达赖喇嘛即使是对苦难的叙述中,感受着一种和平和宁静。
说起来,这本书,来之不易。是一位僧人,首先和我提到了这本书。他说,“你能帮我买到《流亡中的自在》吗?”我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说,“在这一点上,汉人和藏人的处境相似,很多好书,尤其是那些让思想和精神更为活跃的好书,是读不到的。”
万没有想到,我居然得到了这本书,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竟来自一位中国政府的官员。
我 与这位官员相识于拉萨。那时,他被几个想拍电影的高干子弟簇拥着,在一个对我来说,避之唯恐不及的党政机关大院里,我们见面了。他们想拍寺院。可能觉得西 藏的寺院好看,会逗引一批猎奇的观众,能赚个好价钱。就是这样一个平庸的目的,这几个背景不算太平常的人也担心此片会在审查时受到扣压。只要和西藏文化有 联系,不管什么,是不那么容易放行的,除了垃圾。我自己就有过一次经历。我的中篇小说《觉莫》(后改名为《苍古寺阿尼》),寄到《收获》时,很快地,收到 了编辑来信,被说成是很好的小好说,只要改一个细节就可以了。接下来,我按照编辑说的,改了那个细节。不久,那位编辑就把定稿寄来了。再不久,我又收到了 那位编辑的来信:
朱瑞老师:您好!
您的来信收到,谢谢您的鼓励和信任。
很不好意思,又要麻烦您。我们领导说《觉莫》写得好像是真人真事,涉及到上层人物,在这方面会不会有问题?小说用的是真名还是虚构的名字?谢谢。
此致
敬礼!
***谨书
后 来,《收获》给我的退稿理由是,“在请教一些有名的西藏专家中,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也许仅仅是托辞,不过,仍然折射出中国宣传机构对西藏题材的讳莫如 深。中国对西藏文化的保护目的,显而易见,不过是让西藏渐渐地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今年三月抗暴发生后,许多中国人表现出的对西藏一无所知和畸形的认识,就 是中国对西藏文化的保护后果之一。
话再说回来。那位官员那天出现的意义,似乎是可以帮助将要开拍的片子,顺利地通过审查。那天他是最受尊敬的人。而我的任务是陪他们参观哲蚌寺。
已记不清我是怎样介绍哲蚌寺的了。只记得,我们一起吃了丰盛的晚饭。他的座位挨着我,分别时,他把别人献给他的哈达,献给了我。并说,从我对哲蚌寺的介绍里,他看到了真实西藏的一部分。
第 二次见到他,还是在拉萨。那时,我住在唯色的家里,他就到唯色的家里看望我。我们相对而坐,他成熟而清爽的面容,微微发红。他说,他刚刚喝过一点酒,不喝 不行,大家都在喝,趁大家醉成一团的时候,他出来了,“和那些人在一起,是看不到真的西藏的,”他说。而他这次是奉命来了解西藏的某些情况的。他说,“从 你这里了解西藏,可能更直接一些。”
“我是一个汉人,你应从藏人那里了解西藏,那才是直接的,比如唯色。”他就站起来,看了看唯色书架上 的书,说,“请你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不过,那一次,我还是告诉了他一些在西藏随处可见的问题,比如拉鲁湿地的严重破坏,林芝一带树木的大肆砍伐,对宗 教节日的限制,以热地为首的利益集团是如何腐败和奢华等等。他听得仔细,我也很受鼓舞,就说,我可以把这些问题严谨地写出来,希望能交到江泽民手里。他 说,“你写吧。”就这样,我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到拉萨的许多部门进行调查、采访,以确保我的文字没有误差和任何感性的夸大。也许是我的记者证和汉人面 孔,使我在调查中,没遇到太多的麻烦。可是,当我把稿子发给他时,他沉默了良久,也许他期等的不是这样的一篇稿子吧?也许他更知道所在政权的本质吧?但他 终于说话了,“我试试交给统战部吧。”
至此,那篇稿子就没有音信了,有时连我自己都忘了。后来,我把那篇稿子给了唯色,也没有别的更深的 想法,只是一种惯性。那时,我和唯色都经常把自己的稿子拿给彼此,相互评价,或好或坏。没想到,王力雄重视起来了,把它贴到了他自己的网站上。唯色也 说,“你使我感到汗颜啊,朱瑞。”我笑了起来,说:“你真能自我检讨。”
又见到了那位官员。是在北京。他说,“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呢?”似乎自从那篇稿子没有下落以后,他一直想为我做一点什么。我说,“我想要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
“可以。”他的声音很轻,我甚至不敢相信他真的说了这句话。
后来,他出国考察,途经香港时,买了《喇嘛杀人》送给了我,这是台湾记者林照真写的一本纪实作品。我读过后,又打电话重申,我仍然想看那另外一本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理解你。”
当我最后一次离开拉萨,返回哈尔滨,途经北京时,他送给了我这本达赖喇嘛自传。他说,是前一段时间,亲自在香港买的。看着封面上尊者达赖喇嘛的照片,良久,他说,“和你一样,我十分敬重达赖喇嘛。”
但这本书,始终没有机会交给那位渴望一读达赖喇嘛自传的僧人。不过,在哈尔滨,我推荐给了我的朋友们。一时间,大家排起了长队,等着阅读。
“好书啊!无论在史学,文学和人类学上,都有着极大的价值。”
“原来,达赖喇嘛是样一个人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
大 家感叹着。其中的一位朋友,他是不太爱说话又对读书很挑剔的一位作家,因为某部作品被某位名导拍成了电影(那部作品,在我看来,远不如他的其他作品深 厚),一时间,他成了名人,电话、采访应接不暇,他就东躲西藏起来,这样,他到了我的家,看见了《流亡中的自在》,二话没说,就捧走了。
“有什么感想?”还书的时候,我问。
他不吱声,一支又一支地抽烟。
“好书,”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书,好书啊。”
那以后,他总是和我打听西藏的事,说,“其实,没有达赖喇嘛,西藏就不算是西藏。”还说,“唯色的作品是最有生命力的,其他的作家都是瞎扯。”说到这儿,他还亵渎了几个大红大紫的作家的名字。
他 一定会理解,甚至是支持三月抗暴的。每一个对西藏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同情西藏人的苦难。应该说,我并不惊讶于三月抗暴的发生。王力雄先生说出了一个真 理:即三月抗暴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我在唯色的博客上发表了我的《藏人为什么抗议》,就是当年我希望那位官员转给江泽民,而后没有任何下落的文章。不过, 我略作了一点改动。
三月抗暴后的军管和新近的《白皮书》,都使我更加理解了那位官员。是的,中共不需要我的那篇调查报告,他们只想激化矛盾,掩盖真相,扼杀西藏文化,掠夺自然资源。否则的话,三月抗暴,就不会发生。
再 次阅读达赖喇嘛自传时,对那位中共官员,充满了感怀。就给他打了电话,想听听他对三月抗暴和《白皮书》的真实想法。差不多有八年的时间了,我们从没有过任 何联系。就拨了他从前的电话。仍然是他的声音。可是,他早已离开了那个官位,他说,天天说假话,简直是浪费生命。我们甚至没有谈到《白皮书》。突然感到, 《白皮书》在我们之间,也像我的那篇报告在中共那里一样,不过是一张废纸。
他的辞职和新近发生的瓮安、杨佳事件,及《白皮书》的谎言,让人们对这个政权已没有任何幻想了。谁都不知道,一个懂得感激,充满了慈悲的民族,会被逼向哪里?
注:《白皮书》,即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于2008年9月发表的《西藏文化的保护与发展》白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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