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友朱瑞是一位作家,我和她结识于多年前的拉萨,如今她已移居加拿大。
她在这篇散文里讲了一个流亡藏人的故事。年轻的流亡藏人丹增,在加拿大开了一家名为“帕廓”的唐卡商店……
十七街,是卡尔加里有名的酒吧街。一说到酒吧,也许会使人联想到黑夜和妓女。可是,这儿的酒吧,是跳舞谈天的地方。是迎着夏天的清风凝望落基山冰雪的地方。是卸下生活的重压让精神展开翅膀的地方。不仅仅酒吧,这儿还有数不完的书店、巧克力店、商店。几乎每个店铺都自成一格,没有随波逐流的痕迹。有的专买日本蓝花白底瓷器,有的专买土耳其地毯,非洲乐鼓,印度的土布,披巾,厄儿瓜多尔的笛子; 爱斯基摩人的皮袄,毛皮靴,东方的绸缎——尽管如此,我这个把逛商店几乎当做职业的女人,还是不敢在这儿轻意地挥豁我的时间。时间,已变得比黄金还要珍贵。
还是忍不住要谈十七街。
十七街上,你会出其不意地触摸到世界不同的声音。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印度语,希腊语,德语——连非洲的俚语方言,也会不时地在一些小路上掀起。这就是加拿大和加拿大的马塞克文化。就是说,把移民们从世界各地带来的不同的语言、风俗、饮食、服装,伦理等等,等等,保留下来,再镶嵌在一起。因而,我的好奇,或者说,我的渴望,渐渐地萎缩了。甚至连布列塔尼,苏格兰高地,和安第斯——都不再吸引我了。也许失去这些兴趣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不仅仅是多种文化下见奇不奇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我这个在社会主义国家里生活了太久的人,一到了资本主义国家,就不得不重新组合。这样一来,我变得很忙碌,忙碌于承担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痛苦。
又到了十七街。就这样没有知觉而又紧张地走在世界的另一面,走过一家家个性鲜明的店铺和酒吧。走向衰老。就走到了十七街和第六大道的拐角。我不加思索地,没有计划地停下了,停在一家商店门前。帕廓,我自言自语地拼着这商店的名字。帕廓,是指西藏的帕廓,拉萨的帕廓吗?我问自己。透过店牌下面的橱窗,一个老旧的涂着重彩的藏柜上坐着低垂双目的释迦牟尼。一个圆形的立在门边的重彩柜子,又劫去了我的目光,这是西藏的色彩啊!红便是红,绿便是绿,白便是白。黑便是黑。不混乱,不混浊。我走进了帕廓商店,走出了眩目的现代世界。如果说我曾从中国那片色彩单一又铺盖着谎言的土地上起程走进西藏是可以理解的,那么今天,为什么,在这五彩缤纷的落基山下,一个极少谎言的地方,又一次地,我丢下了在现实世界里扮演的角色,选择了西藏?
像走在帕廓环形的石头小路上,我抚摸着几乎每一样商品。只是不知道,今天的帕廓是不是还存在着,是不是已被糟踏得不成了样子?西藏的帕廓,拉萨的帕廓,曾呈现着怎样美妙的喜马拉雅的繁华啊!我拿起一串镶钦在银子之间的绿松石项链挂在颈上,又拿手链,麻制的散发着香柏木气味的宽筒长裤,对了,最让我心动的是那黑色的长裙,腰带两端竟浪漫地、意想不到地点缀着两只小小的铜铃,铜铃又波动出细细的有如流水般的声音,成了一条小河围绕着我。满墙都是木制的面具,个个不同。又见坛城。度母。金刚。店主走近了我,介绍这些唐卡的来历。我说,唐卡的色彩太好了。他说,还有更好的,不过,不是商品,不卖。
“那么,是谁的作品?我能欣赏吗?”
“我父亲的作品。都在家里,想看的话,你得等一等,下周,和再下周,我和父亲一起去多伦多看望达赖喇嘛。等我们回来,你再来吧,可是到时候,你有时间吗?”
“有。有时间。”
“下周,和再下周,我的商店关门。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画家,只我一个是商人。我父亲是画家,爷爷是画家,爷爷的父亲还是画家。尼泊尔的寺庙,山顶上的,很大的一面墙都是我父亲和哥哥画的。我父亲也画达赖喇嘛,用的都是很重的颜色。和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我父亲小的时候,不需要学很多课程,只是学习佛教,所以,他能记住很多,佛教史和西藏史,都在他的心里。”
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纯粹的西藏画家。不赶时髦,不想在绘画史里留下什么,不想独竖一帜。那些为人类评来评去的主义和派别,和他的画都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画辉煌地超越着凡俗世界。
又谈了许多。谈话中,我知道了店主叫丹增。西藏人。可是,不同于多数藏人的是,他没有到过西藏。“我只是在母亲的照片里见过帕廓,那是六一年以前的帕廓,以后,我的父母离开了西藏。很多藏人都陆续地离开了西藏,从一九五九年到现在,没有间断过。”
“我虽然出生在大吉岭,却是在印度的墨苏里读完小学和中学的。那里是西藏文化的中心。毕业后,我又回到了尼泊尔,因为我有自己的地毯厂要经营。可是,尼泊尔国王被杀后,税变得很重,尤其商人,一次要交差不多两千加元,我们又没有尼泊尔国籍,呆下去,太难了。不只我,很多西藏人在那时的处境都很难,他们离开了尼泊尔,去了印度。而我,到了加拿大。”
“这是西藏现代史中最多灾多难的一章,甚于朗达玛灭法。”
丹增不加评论,接着原来的话题:“虽然到了加拿大,可是,哪都去不了,尤其西藏,因为那时我没有加拿大护照。”
“所以,在这条十七街上,就出现了帕廓商店,表达着你对帕廓的朝思暮想。”
丹增点点头,:“不过,现在我可以去看帕廓了,我有了加拿大护照。”
“说不定真的见到帕廓,你会失望。尤其通了火车以后。前几天,一位画家从西藏回来说,只在拉萨呆了一天,因为那里已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了。”
丹增沉默着。
“可以告诉我,你的最经常的梦想么?”
“非常成功。”
“在商业上?”
“不,做一个非常好的父亲,一个非常好的人。这也是一种成功。还有,我希望西藏能够得到……”丹增又沉默了。
“得到什么?”
“真正意义上的自治。”他补充着。
图为朱瑞发来的照片,是在这个“帕廓商店”拍的,这些唐卡正是丹增的父亲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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