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中国,能让维吾尔人接纳汉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关押政治犯的监狱。那次入狱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结识了穆合塔尔。这本书正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的角度——不再居高临下,而是置身其中;不再用外人眼光,而是站到了维吾尔人中间。”
……新疆……写下这两个字让我颇费踌躇,它是中国现实领土六分之一面积的称号,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两千多万人民时刻挂在嘴上的名称。但是当我在头脑里面对这本书的可能读者时,会浮现我在波士顿经历的场面。那是一个关于「族群」问题的研讨会,到会的有藏人、蒙古人、台湾人,还有大陆汉人。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维吾尔人代表,该到场的肯定不能算完整。当会议已经开始,才有一位维吾尔人从德国姗姗来迟。他的第一句话是向与会者宣布,如果有人使用「新疆」二字,他便拒绝参加会议。
新疆……一旦进入某种场合,就从一个地名变成包含很多难题和对抗的历史。什么是「新疆」?—— 最直接的解释是「新的疆土」。但是对维吾尔人,那片土地怎么会是他们「新的疆土」,明明是他们的家园,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呀!只有对占领者才是「新的疆土」。维吾尔人不愿意听到这个地名,那是帝国扩张的宣示,是殖民者的炫耀,同时是当地民族屈辱与不幸的见证。
新疆——即使对中国也是个尴尬地名。既然各种场合都宣称那里自古属于中国,为什么又会叫做「新的疆土」?御用学者绞尽脑汁,把「新疆」解释成左宗棠所说「故土新归」,却实在牵强,那明明应该叫「故疆」才对,怎么可能叫「新疆」呢?何况早在左宗棠前一百年,那片土地就已经被清王朝叫做「新疆」了。
不过,只要谈那片广阔土地上的事,总得用一个名称。最终我还是用了「新疆」,除了是一种现实的不得已(即使是东土人士谈具体话题也难避免用「新疆」),其实也能让双方都从中各取所需——维吾尔人能以此证明他们的土地是被中国所占,中国也能以此宣示疆土的归属。
用这么多篇幅,我的目的不是仅为说明选择地名的困难,而是想说明新疆问题的复杂。仅地名就已存在如此纠葛与对立,揭示新疆问题全貌的困难可想而知。
这本书写作的起点,应该是一九九九年。那时我刚出版《天葬——西藏的命运》。再写一本新疆问题的《天葬》是我最初的想法。如果没有在新疆入狱,那写作应该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书也会在几年前就已问世。不过那样写出的书一定和这本不一样。它会像《天葬》有个面面俱到的框架,居高临下地概述,力图包容新疆问题的全貌。但是当我被关进新疆的监狱,被勒令从此不可再触碰任何官方资料,使我不得不放弃框架式的写作。新疆问题的真实信息几乎都被封闭在官方数据内。没有官方资料,框架是建不起来的。
不过这却可以算作一种成全。入狱使我更深地进入了新疆的情景。当我准备继续写这本书时,已经变得踌躇渐多,不再觉得有资格搭建框架和居高临下地概述,更不敢轻易给出结论。入狱是这变化的转折点。当监狱之门在我身后锒铛上锁,进入新疆的另一道门却悄然打开。那道门内的新疆不再是文件、书本和信息中的符号,而是真实的血肉、情感乃至体温。我与新疆的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从此有了脉络相通、呼吸与共的感觉。
于是,我不再为缺少官方信息而遗憾,也不再认为那是缺陷。信息不是真理,甚至不一定是真相。没人能比统治者得到更多信息,却不能说统治者了解了事物真相。历史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在殖民地过了一辈子的殖民者,又何尝懂得那里的人民?我写新疆,重要的不在罗列信息。哪怕是掌握最核心的官方秘密,价值也不如去展现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情感和愿望。
这无疑非常困难。不错,在新疆境内,每天都可以见到维吾尔人、哈萨克人、乌孜别克人……作为一个汉人,你可以跟他们打交道、做买卖、讨价还价,也许还可以开个玩笑。但所有这些都不意味你能进入他们内心。在汉人面前,他们把内心严密地包藏起来。从一九八○年,我前后九次到新疆,走遍了新疆每条主要公路,到过所有地区,五次翻阿尔金山,三次穿塔克拉玛干沙漠。那虽然花费很多时间,耗费不少资财,但却比看见一个维吾尔人的内心要容易。可以说,直到我入狱前,走遍了新疆的我,没有一个维吾尔朋友。即使在维吾尔人最集中的地方,我也只能出入汉人圈子。不是我没有接触他们的愿望,是他们不接纳。每天在眼前掠过的维吾尔人,仅仅是街道或巴扎(维吾尔语:集市)上的影像。
至今,我未见任何汉人研究者真实展现过维吾尔人的内心。中国官方近年对新疆研究投入很大。众多官方研究者有权看文件,了解机密,见的人广,到的地方多,却唯一做不到打开维吾尔人的心扉。对此,海外维吾尔人的发言并非可以全部弥补。他们可以讲新疆境内没人敢讲的话,但是并不完整。角色的对立使他们的话语与中国官方泾渭分明、黑白相反,展现的往往是政治姿态和组织立场。而我们更需要知道的,是生活在新疆境内的维吾尔人内心想什么。在我看来,能听到一个维吾尔人的心里话,绝对胜过读一百本外人写新疆的书。
如果没有新疆入狱,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穆合塔尔是我的同牢狱友。在今日中国,能让维吾尔人接纳汉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关押政治犯的监狱。那次入狱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结识了穆合塔尔。这本书正是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的角度——不再居高临下,而是置身其中;不再用外人眼光,而是站到了维吾尔人中间。
这本书的内容是在不同时间所写,但都和穆合塔尔有关。第一部分是我离开监狱后的追忆,记录了我被捕经历,包括与穆合塔尔的相识。
第二部分是我出狱后四次重返新疆的经历,是根据当时的旅行日记编写。四次我都和穆合塔尔见了面。新疆对我的吸引,穆合塔尔已经是主要因素。那四次游历几乎覆盖了整个新疆(只有北疆一角未到)。没有机会自己游历新疆的读者,不妨利用我的眼睛,尽管走马观花,却至少是了解新疆的基础。
第三部分是本书的重点——我对穆合塔尔的访谈。那是按现场录音整理出来的,除了理顺口语,基本保持原貌。你会如同坐在我的位置,倾听一位维吾尔人敞开心扉。那席话将会带你直接进入新疆问题的核心。
第四部分是我对新疆问题的思考。写在我给穆合塔尔的信中。虽然被放在书的最后,却不是结论。本来计划等待穆合塔尔回应,和我的信放在一起再出书。但是关系到维吾尔民族命运的话题,光靠写几封信是不够的,需要由穆合塔尔写出自己的书。
我为此书致谢的人可以开出长长名单,然而还是像以往在中国境外出书一样——出于安全考虑无法公开。我只能心怀感激,默念名单中的所有名字。排在最前面的当然是穆合塔尔。原本我用××××代替他,但是显而易见,那不能让需要防范的人不知道他是谁,只能让对他无害的读者不知道他是谁。从这个角度,公开他的名字不会更有害,也许还能对他多一点保护。
不过我仍然心存忐忑,祈求这样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曾梦见,我和穆合塔尔又坐在同一间牢房。不过我们已经没有恐惧,没有忧伤,好像那就是该有的命运,只是安静相对,等待把牢底坐穿的一刻。
2007年1月18日 北京
王力雄:《我的西域,你的东土》 2007年10月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购买此书,可上大块网站:www.locuspublishing.com
此书信息http://www.locuspublishing.com/searching.asp
或可写mail至[email protected]询问
大块文化电话服务专线 0800-322-220;服务时间:星期一到星期五 9:00-12:00,13:30-18:00
图1为王力雄。
图2-图4:王力雄在游历中拍摄的维族人。
Comments
You can follow this conversation by subscribing to the comment feed for this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