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红雪白的记录中这样写到:“仁波切一袭绛红黄色的藏传佛教僧袍,步履稳定,看上去精神非常好。在 Blum 鞠躬向仁波切献上哈达的时候,我不禁想,作家王力雄说的对,有人打拖时间的算盘,那可是彻底打错了。我丝毫没有怀疑,在这个国家,未来亲聆仁波切教诲的机会,还会有许多许多,不仅如此,唯色阿佳和千千万万仁波切的子民,都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Sunday with H.H. the 14th Dalai Lama | 回到嘉瓦仁波切
Monday, 30. April 2007, 12:07:36
(选自“雪红雪白”http://my.opera.com/uponsnow/blog/2007/04/30/sunday-with-dalai-lama)
从地铁站冒出来,随着人潮,一路走向嘉瓦仁波切即将发表演讲的 Bill Graham 市民大会堂的路上,一种荒诞感油然而生。因为这段短短的路,要穿过一个叫做 UN Plaza (联合国广场)的地方——旧金山是联合国签字成立的地方,为此不知什么时候建了这个小小的纪念空间。今天,这个小小的广场前方反常地热闹,不是关于西藏,而是关于苏丹——本周日恰好是“国际达尔富尔日”,活动积极分子正在散发传单,扩音器大声疾呼,要大家注意这场已经导致20多万人丧生、200万人成为难民的“种族屠杀”。这样一来,联合国的纪念地周围今天要举行的两场活动,都涉及“屠杀”,两场屠杀的武器都来自同一个国家,本来应该制止屠杀的联合国,对此毫无作为,因为该当事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握有否决权。真是太讽刺了。
说起来,旧金山对西藏乃至藏传佛教,都是个特别友好的地方。还记得,我刚来时第一次逛街,就发现嘉瓦仁波切的形象竟然出现在市中心的苹果电脑街头广告上,喜出望外。这是苹果著名的“THINK DIFFERENT”系列,主人公都是特立独行的伟人,例如爱因斯坦、马丁路德.金,等等。我拍了一张,电邮给表妹,表妹说,很不错,存起来当桌面了,不过,那个慈祥的老头是谁?
走过市图书馆大门口时,我遇见今天认出来的第一个藏人,因为她的“邦典”。远远望去,后悔没有来得更早,大会堂入场的队伍已经绕过建筑的一边,看不到尾。逆着队伍行进的方向一路摸过去,看到了各式盛装,多半是女性在穿着,例如印度的纱丽、夏威夷的花裙、貌似东欧的民族服装等等,男人就单调多了。意外的是,穿着绛红色僧衣的喇嘛,不一定是藏人,我就看见好几个白人,而且男女都有。
队伍慢慢向前挪动,路边,向等候的人们手中散发传单的三三两两的各种活动分子,显得特别活跃。仔细观察一下,可以发现这些人并不“众生平等”地发传单,而是见人下菜,我就被塞上了台湾人寺庙的宣传品,通篇中文,这要是送给不懂中文的人显然白搭。有个发传单的人,送到我前面就犹豫,好像不准备送给我,我见上面有仁波切的头像,就主动问他要了一份。仔细一读,却是一个另类的组织,在鼓吹“送达赖喇嘛回家”,因为“那里的人民需要他”,美国应该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制止中国对西藏的种族屠杀,让达赖喇嘛可以回去”,结果队伍里大家都在嘀咕:这是捣乱呢,还是说正经的?哭笑不得,这可谓今天活动的一个小插曲。
等排到大会堂门口才知道队伍长的原因,原来人人要过金属探测器——蒙古包那次可没有,毕竟现在是911以后的世界,再说今年初印度一个极端组织放风说要对仁波切不利,印度警方也加强了戒备。
进入门厅,发现今天这里是一个雪域的世界,到处悬挂着五彩经幡,雪狮旗左右还有五彩的密宗旗帜,大幅的西藏风土人情照片也做成了旗帜挂满四周。上密院也在大堂里摆了临时的柜台,出售纪念品,人山人海,接近不得,再说开场在即,不敢恋战,直奔楼上座位。2001年那一次,主办方在仁波切尚未入座时,播放了一部短纪录片,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到1989年3月的施暴镜头,惊骇不已。所以这次我特别注意会场内悬挂的两个大荧幕,结果发现是在放映境内外藏人的生活画面,以及西藏壮丽的自然风光。
环顾四周,我的座位左面是一对上了些年纪、举止文雅的夫妇,右面则是一对热恋中的高中生。楼上的第一排座位不少安排给坐轮椅的听众,因为出入比较方便。再远一些,看到一对印度夫妇,似在沉思中,有一位单独一人就座的博日阿佳,以手托腮貌似也陷入了深思。这时不由得想到唯色阿佳,她如果能来,大概也是这样吧?
正在胡思乱想,会场渐渐静了下来。首先登场的是这次活动的东道主代表丹增先生。丹增看上去是个精明能干的中年人,略有些华发,穿着合身的西装,言谈举止都相当美国化,听众对他风趣的欢迎词反响颇为热烈。丹增宣布,第一个节目是由在旧金山青少年音乐选拔赛中获奖的天才少女 Tessa Seymour 为大家献演大提琴,他还打趣道,如果10年后Tessa Seymour 还不出大名,“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天理”,引来喜欢幽默的美国听众开怀大笑。我疑心自己笑起来多少有点苦涩,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天理,但是十年是否够?至少藏人已经等了好多个十年,还有多少个十年才能有天理,谁也不知道。
Tessa Seymour 是个14岁的金发小女孩,为她伴奏的是个东方女子。从 Seymour 弓下流淌出的旋律缓慢低沉,如泣如诉,与她的年龄、听众方才的轻松都形成巨大的反差,空气不免显得有些凝重起来。
接着是美国喜马拉雅基金会的主席 Richard Blum 发言。这次我第一次看见这位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喜马拉雅基金会(American Himalayan Foundation)是这次活动的组织方,多年来(Blum 说已经有25年)捐助喜马拉雅地区的西藏难民,据说是美国从事该地区慈善事业的最大类似NGO,上面提到的嘉瓦仁波切为苹果产品代言的广告,就由苹果公司将代言费捐给喜马拉雅基金会援助藏人,仁波切本人是义务出镜。Blum 本人是个成功的投资银行家,中年以后对佛教发生了兴趣,多次访问达兰萨拉,同时他又与北京当局有密切的关系,例如组织登山队合作攀登珠穆朗玛峰,替环保上有争议的中国三峡工程在国际上融资,后一件事还遭到戴晴等人抗议。他的妻子、现任参议员 Dianne Feinstein 任旧金山市长期间,与当时的上海市长 JZM 发展了友好城市关系,江市长变身江核心后,这一对夫妻利用与核心见面的机会,多次力促实现中藏谈判。Blum 与北京的这种密切关系,经常遭人非议,不过我听 Blum 列举他们这些年的活动成果,例如把援助项目扩展到藏东(Eastern Tibet,指康区,国际上一般不称四川的自治州),在德格、囊谦援建诊所、小学,修桥补路,要做到这些,没有这两夫妇与北京的“友好关系”和“中国人民老朋友”的护身符,显然是难以办到的,我觉得似不宜苛责。至少嘉瓦仁波切完全不介意甚至鼓励他们与北京合作,Blum 还特别强调,这些援助项目都是“经达赖喇嘛本人批准和祝福”的。
听 Blum 罗嗦的时候我不住又胡思乱想起来,突然想到最近中国网上很时兴的“六度分隔的理论”,这个理论是说,从认识的朋友,到朋友的朋友,再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以此类推,最多只需要六次这样的传递,就可以遍及全人类。有人说这说明人与人的关系比想像的紧密。我觉得正相反。如果这样计算分隔度,仁波切、Blum、 Feinstein 参议员、江前核心甚至胡温,都不超过二度分隔,简直可谓是“熟人”了,试问这些人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二度分隔的理论”,恰恰说明,人类的疏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可能这也是今天有5000多人赶来听嘉瓦仁波切讲 “Create Positive Change”的原因吧。
尽管 Blum 开场白就说,理解大家今天来是要听尊者教诲而不是听他喋喋不休,可他还是在滔滔不绝,细数自己“与这位杰出的人类一分子的长期友谊”,犹太人真是能说 :smile: 此刻我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座椅翻动的声音,原来,嘉瓦仁波切出现在舞台一侧,先看到的听众开始起立鼓掌。美国人平时的确给人大大咧咧、不拘礼节的印象,其实,美国人在表达自己意见和感情方面是相当细致的,鼓掌、热烈鼓掌、起立鼓掌、起立鼓掌欢呼,表示的是依次递进的不同尊敬程度,再说又是自发的表达而不是有人统一导演,常发生同一个场合有人起立、有人不起立只礼貌性鼓掌、同时还有人脸色铁青坐着不动甚至退场抗议的有趣画面。这样的全场起立、长时间鼓掌,是来自旧金山人民的最高敬意。(后来才听说,还有人从南加州路迢迢赶来,不单单是北加州)
仁波切一袭绛红黄色的藏传佛教僧袍,步履稳定,看上去精神非常好。在 Blum 鞠躬向仁波切献上哈达的时候,我不禁想,作家王力雄说的对,有人打拖时间的算盘,那可是彻底打错了。我丝毫没有怀疑,在这个国家,未来亲聆仁波切教诲的机会,还会有许多许多,不仅如此,唯色阿佳和千千万万仁波切的子民,都一定有这样的机会。想到了后面几排的博日阿佳,不敢回头去看她的反应。也许,唯色阿佳不来也好,不然,她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吗?我忍不住这样想,到时候,我站在一旁,是尴尬地默不作声好呢,还是象一个真正的博日兄弟一样,轻抚后背来试图安抚她好?似乎没有很好的选择,阿佳啦要原谅我这样想。
仁波切向大家示意后,掌声慢慢停止了,可是并没有人坐下,刚有些纳闷,猛然悟出来大家是在静候嘉瓦仁波切就座,不禁暗笑,我还算来自“礼仪之邦”,连这也疏忽了。
这个舞台和为仁波切预备的明黄色宝座,看来都是前两天仁波切开示宗喀巴大师的《缘起赞》时的布置,不同的是,前两天为唱赞的硅谷上密院喇嘛们留了座位;今天是非宗教性演讲,左右两侧各竖立着星条旗和雪山狮子旗。仁波切和大家刚坐下,前排忽然一阵骚动,只见有人激动地冲到舞台前,高声喊叫,由于距离远喊的什么我听不清,但见仁波切从座位上起身,象迎接老朋友一样直面走向他,大家都有些意外,这时,那人突然将什么东西扔向仁波切,保安迅速抓住了此人,原来是闹场的。此时,嘉瓦仁波切显得有些遗憾地说,我认为,这个苹果是个真的苹果(原来扔的是苹果),里面不会有什么,很可惜这人不见了。听众爆发出一阵笑声。
没想到这次讲座居然以这样一个小插曲开场。我仔细端详台上的仁波切和翻译(德格才让?),觉得仁波切除了稍显清癯以外,与2001年相比外貌没有明显的变化,翻译则已是满头白发,不过他似乎很早就有少白头。他常年跟随仁波切,对仁波切的思想很熟悉,英语流利,用词考究,仁波切有时单词想不上来,还没有说藏语他经常就补上了英语,有时又觉得仁波切用的词不理想,硬要改成另外一个词,挺逗的。不过开讲以后我发现,比起六年前,这一次仁波切基本上没什么需要翻译的时候,讲到兴头上更是英文妙语如珠。仁波切在西方的讲演,一般都针对西方社会的心灵需要,几乎不涉及西藏和中国的政治,读过他的畅销书《幸福的艺术》的人都不会陌生,很多人来主要是为了向他致敬,同时亲自体验仁波切毫无架子的个人魅力。这一次,仁波切开宗明义就说明,佛教已经讲了两天,今天完全不从佛经的立场,而是分享一些想法。他讲到追求物质、贪得无厌的局限,讲到世界上的苦难,讲他的巴勒斯坦、南非之行,讲慈悲的意义,强调精神观照的重要意义,有时也幽默地自嘲一下精神世界的局限性,听众不断报以笑声和掌声。不过,我也注意到,仁波切有了新的侧重点,就是不同宗教、不同信仰之间对话与和谐的重要,我想,虽然这种想法仁波切多次表达过,但如此强调,这应该是九一一之后的现象(2001年仁波切访美行程在上半年,九一一尚未发生)。毕竟,在小布什提出 “先发制人”之前,尊者就写信给他,在对九一一悲剧表示慰问之余,一再提醒他不要对阿富汗动武,而要采取对话。之后的历史,当然已为大家所熟知。
仁波切说:“对于道德和信仰的关系,有人认为,任何宗教都能推出大体相同的价值;有人认为,如果没有任何一种宗教信仰,那就无法推出道德来。哪一个结论更对?我不太知道。不过,我在想,依靠人们的常识,加上我们已有的科学知识,就应该可以推导出所有的道德准则,而不需要依赖任何一种宗教。” 听众争先恐后热烈鼓掌不令我惊讶——这是旧金山,自由派运动的堡垒,六零年代精神的代表,可是,仁波切作为一位宗教领袖这样讲,我还是有些吃惊,我想这反映了他对这些问题的新思考。
在谈到伊斯兰教的时候,仁波切显得有些激动:“把几个人、十几个人的疯狂行为,等同于整个宗教,来歧视整个宗教,是完全不成逻辑的想法。我建议大家,坚决拒绝这种主张。”我暗笑,分明在骂小布什,果然,话音未落,听众狂热的掌声几乎淹没了仁波切说的最后几个字。这里毕竟是旧金山。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在问答时间里,仁波切显得更轻松自在。他趺坐在宝座上,对于那些网上汇总来的问题举重若轻,甚至干脆回答“不知道!”。
“请问你对今年美国国会将授予你国会金质奖章的感想?” “问他们吧。” 听众大笑后,仁波切说:“我想这是对普遍人性的一种赞赏吧。好吧,我感谢。”
有大学生问:“请问,我们这些年轻人,可以为西藏境内的藏人,做些什么?”
会场都在等待。我知道,按惯例,仁波切会尽量避免直接抨击中国当局,甚至不怎么提及中国。本来,今天讲座中唯一提及中国的地方是仁波切回忆过去他见毛、周、尼赫鲁等“大人物”之前的紧张心情。仁波切回答这个问题显得特别字斟句酌。“确实,在境内的有些地方,发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可以称之为文化灭绝的现象。”他的声音很清晰。“问题在于,他们总是不放心,认为藏人要分裂出去,所以就努力地要消灭藏人的文化和身分认同。这个问题严重。不过,” 仁波切像想起来什么,说道:“对了,这个也可以告诉大家。我曾经会见过出来的藏人官员,他们60岁左右,退休了,我就开玩笑说,你们是老党员啦!他们说,他们外表是共产党员,内心深处,他们依然是佛教徒。”(掌声)接着,仁波切犹豫了一下又说:“他们下面还有一句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他们说,‘我们没有忘记你!’”(掌声)
仁波切接着说:“他们总认为,没有所谓的西藏问题,只有一个达赖喇嘛的问题;当达赖喇嘛去了,问题就不存在了,这是错误的想法。我可以告诉你们,只有六百万西藏人幸福的问题,没有达赖喇嘛的问题,对于我个人来说,我一生最美好的时间,都是在印度度过的,对于西藏,我已经是局外人。但是,六百万藏人,他们的幸福很重要。” “所以我建议学生们,去西藏看看,了解真实的情况,也要多与我们的中国兄弟姐妹交谈,告诉他们情况。”
仁波切对这些学生作结:“Be happy, be yourself, and do something.” 然后,他示意,结束了这次讲演。听众再一次全体起立鼓掌,其中夹着欢呼声——这气氛,不单单是向一位英雄致敬,还像是在欢迎一位亲爱的家人。这一刻,我觉得,回到了嘉瓦仁波切那里。
最后,Blum 建议,全体听众起立,奏西藏国歌。一名黑人管风琴艺术家走向台前,在台口的竹木管风琴上奏响这首在西藏境内被禁止的圣歌。我不由得把手放在心口上,向尊者、向我的朋友们、向一个民族致上微不足道的敬意。我看到,奏最后几个音符时,嘉瓦仁波切双手合十,默祷。在全场的掌声中,仁波切向音乐家和 Blum 赠送了哈达。
回去搭乘地铁的路上,再次经过那个“联合国广场”,达尔富尔示威的人群已经不多。这才注意到,广场的灯柱上刻着联合国会员的国名,和各自加入这个人类大家庭的年份。最新的几行字,写着:
2002 瑞士 东帝汶
我想,如果丹增先生是对的——这个世界上确有天理,终有一天,我们会看到这里有这样五个字母:
TIBET
(全文完,文内引用的嘉瓦仁波切的讲话内容,不论有否引号,均根据本人的记忆,没有查对过西藏政府官方新闻稿,仅供参考;如有错误应由作者负责,请留意。插图是此次活动的海报,扫描自美国喜马拉雅基金会在会场散发的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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